当然也有比较棘手的患者。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巨汉,浑身肌肉虬结,比我腿还粗的骼膊上纹着一只巨大的蝎子。但他不是走着,而是侧躺在一块巨大的钢板上被几个人抬进来的。
“是‘铁尾’!红蝎帮的金牌打手!”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原本还在呻吟的病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这个叫“铁尾”的男人,据说曾徒手撕开过一只变异的辐射巨蜥。但此刻,这头野兽正蜷缩在钢板上,象个无助的婴儿一样哭泣。他的背部已经烂穿了,甚至能看到里面那根粗大的脊椎骨,上面布满了锈迹般的斑点。
“救……救我……”他伸出那只堪比蒲扇的大手,想要抓我的衣角,却又不敢,“我有钱……我有子弹……我有女人……只要能让我不疼……”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徒,此刻卑微得象条虫子。
“把嘴闭上,省点力气。”已经连轴转了大半天的我此时脾气坏得跟晚上七点的儿科主任一样,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我已经是个死人了),“翻过身去,别乱动。”
他背上烂的太严重了,因此清创的过程异常惨烈,可见身体过于强壮太能扛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期间,这魔山一样的家伙几次疼得想要暴起,都被不耐烦的我一嗓子“想活命就给我趴好!”给吼了回去。整个过程中,婆婆始终一动不动的守在门边,双手藏在柜台底下。
“你不该救他,“当红蝎帮的人抬着包扎好的巨汉消失在门外的雾霾中,玛尔塔婆婆收好他们留下的一大袋沉甸甸的、还沾着不知道谁的血迹的各种子弹和硬币,突然开口。“有些枯枝就该扔进焚化炉里。”
我尴尬的笑了笑,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刚刚其实被这些恶名昭彰的帮派分子吓住不敢不医,只得用“医生不该挑病人身份”这样的套话来遮掩一二。
我们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那巨汉又回来了,不过是独自一人,他拎着一只口袋在诊所门前转悠了半天,直到被惊动的街坊四邻们纷纷持械前来保卫诊所才扔下口袋落荒而逃。我们打开口袋后发现里面装满了来自上层城区的药品和针剂,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搞来的。
诊所对面和附近街巷的墙壁上都被写上了一句话:谁敢动这位治疔师一根头发,就是跟我铁尾过不去,就是跟红蝎帮过不去!
从那天起,诊所门前这条巷道的路口多了两个红蝎帮的岗哨,全天候站岗,比我之前见过的那些正规军还要尽职尽责,小火花都被吓得好几天没敢再来诊所。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渐渐发现,周围人看我的眼神变了。
那种眼神,不再仅仅是病人对医生的感激,也不是穷人对好心人的尊崇。那是一种……狂热、笃信、甚至带着一丝……崇拜。
他们开始给我送东西——虽然之前也时不时有人给婆婆送来各种物资,但就近一周来,诊所收到的物品数量开始呈现出指数级增长。
有人送来了一个过期的、但是真正含有牛肉成分的军用罐头(好象叫什么蚁牛);有人送来了一把用废旧渠道和弹簧精心改装打磨的手枪;有人送来了几节还能用的高能电池;甚至还有一个骼膊长出了三节的变异人,送来了一颗虽然干瘪、但确实是真正水果的果核,说是从尖峰城外面的荒原另一头带来的,种下去能长出神树。
这些东西堆满了诊所的库房,搞得我睡觉的地方象个垃圾堆里的藏宝库。
而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们开始模仿我的行为。
他们把“洗手”和“烧开水”当成了某种神圣的宗教仪式。我甚至在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些朋克头的帮派分子在砍人之前,煞有介事地用开水烫刀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奉圣人之行,净化汝等罪孽”。
这都哪跟哪啊!我是唯物主义者!我这是科学!科学懂不懂!
我试图跟他们解释细菌、病毒、感染,解释为什么要高温消毒。但他们只是眨巴着眼睛,一脸“我懂,这是仪典”的表情,然后更加虔诚地照做。
玛尔塔婆婆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有一天,她看着正在给病人包扎的我,突然叹了口气。
“小子,你现在比上面大教堂里的牧师和修女还要灵验——至少我可从没听说他们救活过哪怕一个锈骨病患者。“她抽着烟斗,烟雾缭绕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在下城区,人们不需要道理,他们只需要奇迹。而你,就是那个奇迹。”
直到有一天,小火花给了我最后的暴击。
这天第五声蒸汽爆鸣之后,诊所里来了意想不到的患者。随着铁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五个裹着防水布的身影闯了进来,领头的女孩晃着一把奇形怪状的手枪,她右耳上那枚长满了铜绿色菌斑的螺丝帽分外眼熟。
“听说你能治锈骨病?“她把一个不断抽搐的少年扛到铁床上,掀开的斗篷下露出对方溃烂的脖颈,皮肤下泛着绿色的斑痕。她把枪口对着我的眼睛,“快给乔尼治疔,不然就把你的眼珠子给崩出来!“
因疲惫而迟钝的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玛尔塔婆婆的叫骂声从里间传来:“别怕,那小混蛋的枪里没子弹!“她挑起门帘快步走了出来,从面色僵住的领头女孩手中劈手夺过手枪,手上下一甩就把弹仓里的几根铁钉叮叮当当倒在了地上——我简直不敢相信平常颤颤巍巍的婆婆手速竟然如此之快。“好你个小红闪,上回用真子弹还是为了偷我的镇痛剂吧?“
“那会儿是蛾子窝下面的蒸汽管爆了,“被称作乔尼的少年突然挣扎着辩解道,他溃烂的指尖死死抠住手术台边缘,“那些药是给烫伤的孩子们用的!“他把黑乎乎的脸又转向我,努力的抬起那只又瘦又小的手指着自己,声音带着哭腔:“之前打了您的是我,尊贵的大人,您就打死了我出气吧,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由于说话太急,他发出了上气不接下的嗬嗬声,“但是求您出完气以后救救露西姐,她关照了我们很多人,现在她自己也得了锈骨病……”
“你赶紧闭嘴吧乔尼……”小火花掀开身上的防水布走了上来,给了他头上一巴掌让他重新躺下,“大个子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嬉皮笑脸地凑近我,指了指正以一种极为不自在的姿态杵在那里的红发女孩:“这位就是咱们七号货栈大名鼎鼎的‘红色闪光’露西,我们的大姐头~”然后她又用那双碧绿的大眼睛对我发动星星眼攻击,就象蜡笔小新的必杀技一样,“之前抢了你那事儿……就是我们几个一起干的,这里大家一起给你赔罪了……你就大人有大量帮帮忙呗~”
有了她带头,其他几个裹着防水布的少年也手忙脚乱的开始掏东西,很快柜台上就多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两枚簇新闪亮的齿轮,三条肥嘟嘟的沟鱼,干净的布料卷,甚至还有一大瓶清水……看得出都是这些流浪儿好不容易收集的“财产”。而那个叫露西的红发女孩则啐了口唾沫,甩出个上面带着双头鹰徽记的医疗包:“从执法者巡逻车上扒的,够换两条贱命了吧?“她纠结了一会,然后还是扯开自己的衣服,锁骨下方可见一块硬币大小的溃烂,“你那身衣服我是没法赔给你了……先治乔尼,要是有效……我陪你睡三晚。“
在我憋着笑为那个叫乔尼的少年清创和包扎的时候,小火花还在后面起哄:“人家能看得上你那把瘦骨头?省省吧露西姐~上回把抢来的蛋白膏全分给蛾子窝的孩子们,自己饿到啃锅炉水垢的是谁来着?”随即后面传来一声重物撞击和一声惨叫,我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诊金加倍。“红发女孩带着一副强装镇定的神情把三个没有标签的罐头扔到桌上,“别误会,这是封口费。“当我为她进行治疔时,这个曾扒光我衣服的强盗头子全程死盯着天花板,喘着粗气:“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在你饮水里下锅炉清洁剂……“而我只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摆弄着她光溜溜的身体,给一处处溃烂进行清创包扎——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啊?啊?
当我把这帮治疔完成的少年送出诊所时,小火花并没有一同离开的意思,而是坐在房梁上晃着腿吹口哨,嘴里还啃着一块半融化的巧克力一样的玩意:“你可是占了红色闪光的大便宜了哦~上次有人才摸到她的锁骨,就被她用撬棍砸碎了假牙……”
诊所外陡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吼叫:“闭嘴!不然回去就把你头发塞进粉碎机!”流浪少年们压抑的笑声混在蒸汽声里,渐渐消失在夜晚的雾气中。
忙完这一波,我象葛优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当我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小火花时,她象只大橘猫一样咕咚从房梁上跳下,带着一脸近乎谄媚的笑容掏出一个东西,“呐,大个子,就是想给你看看这个~”
她一脸献宝的表情,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哗啦”一声掀开了包裹的破布。
那是一个雕像。
大概有一升装的可乐瓶高,是用各种废弃的齿轮、螺丝、铁皮和焊条拼接而成的,充满了蒸汽朋克的狂野风格。雕像刻画的是一个人,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大衣,直直地站着。它的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粗陋,身体,四肢和衣服纹理都只有简单的刻画,只有头脸稍微细腻一点,就是感觉这个面貌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我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雕像特么的不是我吗?
最离谱的是,这个“我”的一只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剪刀(那是我的“手术剪”),另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瓶子(毫无疑问,那是酒精瓶),瓶口还做成了发散状,仿佛在向世间播撒圣光。
而在雕像的底座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刻着一行字。小火花指着那行字,用一种念诵经文般庄严、却又难掩兴奋的语气大声念道:
“锈骨的终结者,污秽的净化者,下城区的守护神——纯净之手!”
“噗——”
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直接喷在了那个雕像脸上。
婆婆也停下了收拾东西的活儿凑过来观看,“圣象?”她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们竟然给你造了圣象……”
“恩呐!”小火花仿佛邀功的一样挺了挺她那贫瘠的胸膛,伸手擦了擦雕像上的水,“这是大家伙儿商量了好久才定的尊号呢!现在七号货栈,还有周边的几个区,大家都说你是神皇派下来的圣人!说你的手能驱散一切诅咒!”她还显得有些替我着急:“因为你,现在整个七号货栈都已经没有锈骨病患者了!最近来求医的都是些从其他局域过来的人,而且……”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我们发现,其实所有来就医的锈骨病患者都是以前就患上的,而自打你来到这里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一个新增的锈骨病!”
她抬起头,那双绿色的大眼睛里闪铄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让我感到心惊肉跳的光芒。“现在坊间很多人都把你的画象和雕像放在家里膜拜,会画画的小科尔和会做雕像的六指老乔最近可忙坏了~”她把脸凑近我,猫咪一样的绿色大眼睛瞪得溜圆,“大个子,你真的是圣人吗?”
我手捂住自己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特么的都什么事儿啊?!
我看着那个粗制滥造的雕像,看着小火花那张稚气未脱却又写满沧桑的脸,看着门外那些即使在病痛中也满怀希望看向这里的眼睛。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我原本只想做个稍微有点良心的外来者,在这个地狱里苟且偷生,寻找出去的机会。但现在,我好象一不小心,混成了个邪教头子……哦不,是“活圣人”。
……之前审判官大人是不是也拜过这种玩意儿来着?
我摸了摸那个冰冷的铁皮雕像,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焊点,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隐秘的感动。我茫然的转过头看向婆婆,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几句金玉良言,却只见她揣着抹布和杯子,带着颇为复杂的神色凝视着诊所窗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长叹一声,重新戴上那副橡胶手套。
“下一个!”
门外,欢呼声雷动。
窗外依旧笼罩着昏黄的亮光,但困意告诉我此刻夜已深沉,今天的第六声蒸汽爆鸣在浑浊的雾气中回荡着,似乎捎来了若有若无的歌谣:
“……圣水浇不活枯枝条,主教治不好烂肚肠,
玛尔塔的屋檐下长出新血肉,穷鬼的烂骨头也能锃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