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分钟后,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诊所门口。
我承认,我怂了。
我本以为,只要我穿得和本地人一样破烂,行为举止低调一点,就能勉强混入其中,至少能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回去的路,或者打听到审判官大人的消息。
但我错了,错得离谱。
周遭的环境……反正还是那样,并没有因为我在这里多睡了两天就变得对我更加亲切起来。我那副养尊处优的“上等人”身板,我那即使刻意佝偻也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站姿,还有我那双通过呼吸面罩的金属网,惊恐地四处乱瞟的眼睛……这一切,都象是在黑夜里点亮了一支蜡烛,向这片黑暗丛林里所有的猎食者,清淅地标注出了“我是一只肥美、鲜嫩、且毫无威胁的猎物”这一事实。
我感觉自己就象一只误入狼群的哈士奇,即使我努力地夹起尾巴,学着狼的样子嚎叫,也改变不了我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我很傻很天真”的气质。
在我短短十分钟的“探险”里(而且我差点迷路),除了那些无视我的或者纯粹只是好奇的,我感到至少有五六拨不怀好意的目光,像黏稠的机油一样黏在我身上。一个缺了半边脸、用发光的义眼死死盯着我的壮汉,在我路过时,故意将他扛着的一根滴着黑色液体的渠道,重重地砸在我面前的地上,溅起的污秽差点糊了我一脸。几个在角落里分食着某种看不清原貌的烤肉的帮派分子,更是直接吹着口哨,用下流的手势招呼我过去。
最让我感到脊背发凉的,是我经过一个挂着闪铄的“牙医”招牌的铺子时,那个坐在门口、用一把钳子给自己修指甲的男人,他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替换成各种型号的螺丝和铆钉的牙齿。那一刻,我毫不怀疑,只要我再多看他一秒,我的满口大白牙就可能成为他新的收藏品或是货物。
恐惧,如同冰冷的水银,重新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终于悲哀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别人的庇护,我根本活不下去——甚至都找不到走出去的路。我那点在现代社会学来的小聪明,在这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于是,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狼狈得象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铁皮门前,心情无比复杂。尴尬、羞愧、还有一丝无地自容。我怀疑要是我没戴着玛尔塔婆婆给我的手炼,说不定我连回都回不来。我抬起手,尤豫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乎于猫挠的力道,轻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玛尔塔婆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门后,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我这番丢人现眼的表现,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回来了?”她沙哑地问了一句,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恩……”我低着头,感觉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又走回了诊所里间,继续“咚、咚、咚”地捣起了她的草药。那份自然的态度,就好象我不是一个刚刚碰壁而归的落魄房客,而是一个贪玩晚归的儿子。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点尊严和侥幸,被这片残酷的现实和她无声的接纳,彻底碾得粉碎。我,一个来自文明国度的现代人,正式开始了我在这个黑暗世界中一家贫民窟诊所里的寄居生活。
晚饭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生存的智慧”。
我捏着一把不知道被谁掰弯过又勉强敲直的铁勺,愁眉苦脸地搅拌着面前铁罐里的食物。尽管我那干瘪的肠胃正在发出雷鸣般的抗议,恶狠狠地催促我赶紧进食,尽管我对婆婆的收留和照顾抱有深深的感激,但我那被现代文明宠坏了的味蕾和认知,依旧在对眼前这份突破下限的餐食,进行着顽强的抵抗。
眼前的铁罐里,翻腾着深褐色的、类似浆糊的玩意儿,上面还漂浮着一些油亮的、象是蟑螂鞘翅一样的甲壳碎片。
“铁甲汤。”婆婆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给我这碗东西命了名,“它能帮你补充体力,修复组织,最适合你这种伤病初愈的年轻人。”
……好吧,考虑到这个世界的生物多样性,这玩意儿富含蛋白质这点我倒是信了。
还没等我做好心理建设,她又从一个小口袋里捻起一撮荧光绿色的粉末,不由分说地给我撒进了汤里,嘴里还念叨着:“给你加点料,调调味。”
那粉末一入汤,立刻散发出一股辛辣刺鼻,类似芥末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这玩意儿是上层某个药厂渠道泄漏后,在下水道里变异生长出的一种抗辐射真菌的孢子,在这里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十八世纪欧洲人餐桌上价比黄金的胡椒。
“尝尝这个,上等人可没福气吃。”婆婆又剥开一个油纸包,取出一块黑漆漆的饼干模样的玩意儿递给我。
那“饼干”上布满了蜂窝状的气孔,气孔里还嵌着一些被碾碎的、不知名的细小籽粒。它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金属味道,我尤豫了半天,闭着眼睛咬了一小口,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和铁锈味瞬间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至于口感,就象是在咀嚼一块混着沙子的、生了锈的铁。
“补血饼干。”婆婆一脸“你赚大了”的表情看着我,“里面掺了血粉和铁粉,你身子虚,正好补补。”
好吧,这名字确实是名副其实。
我看着眼前这顿堪比生化武器的“营养加餐”,又看了看婆婆面前的食物——一块质地像硬纸板、颜色像陈年污垢的黑色方块,她说那叫什么“平民标准口粮”,是尖峰城下城区居民最主要的食物。
她自己吃着最差的口粮,却把这些在她看来是“好东西”的玩意儿,都给了我这个一看就是以前一直养尊处优、刚刚才流落到这鬼地方的倒楣蛋。
想到这里,我心里五味杂陈。人不能这么不知好歹,我一咬牙,一闭眼,用勺子舀起一大勺“铁甲汤”,连带着那些甲壳碎片,囫囵着吞了下去。
“咔嚓……”汤里的一个金属颗粒硌到了我的牙。我皱着眉,下意识地把它吐在了桌子上。
婆婆眼疾手快,立刻一把将那粒小小的金属碎屑从桌面上捡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哎呀,别扔,这可是好东西,补锌的。”她摇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粒碎屑重新装进一个由废弃铜管改造的药瓶里,絮絮叨叨地说,“上周‘黑火帮’那群小伙子,端了一个净水行会的转运点,才从人家的过滤器里搞到这么一小瓶……”
我默默地看着她珍而重之地把那瓶“补锌剂”收好,然后低头继续喝我的汤。
我不能说这顿饭很美味,但我可以保证,它确实很暖胃,也很暖心。在这些低劣、怪异甚至恶心的外表之下,那份朴素的,人性的关怀与善良,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我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在瓦尔蒙达要塞里食堂里见识过的“大餐”,那些食物同样很恶心,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意。至于后面审判官给我提供的那些……生命体征维持餐,我只能说纯粹而冰冷,它压根没把人当人,只是当作一种机器,而它,则是燃料,仅此而已。
在这里,食物的确只是为了活着,但这份食物里,却有活着的温度。
…………
我成了婆婆的助手和小工,完全自愿——在享受了她那么多无偿的善意和照顾之后,尤其是考虑到这地方的恶劣环境,再整天白吃白喝就未免太过畜生了。她对我提出的“如何报答她”之类的问题不屑一顾,只是简单的表示等我以后有能力了再说。其实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比如帮她清洗那些沾满了血污和药渍的器械和房间,整理加工那些散发着怪味的药材和菌类,偶尔也打打下手,递个东西什么的。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亲眼见识到了玛尔塔婆婆那堪称神迹的医术,也逐渐理解了她为什么能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那一天晚些时候,诊所的铁皮门突然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油污工装的工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同伴冲了进来。
“玛尔塔婆婆!快!快救救哈迪!他被传动带绞进钷素提炼机去了!”为首的工人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从堆满杂物的里间掀开油腻腻的毛毯门帘,探头出去,只见那个叫哈迪的工人正躺在一块临时充当担架的铁板上,整个人就象一个被摔烂的西红柿,右臂尤其凄惨,从肩膀到手肘的部分,皮肉外翻,甚至能看到骨头和被撕裂的肌肉组织。伤口处,被机器里的污油和乱七八糟的碎屑染得一片乌黑,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腥臭味。他浑身剧烈地颤斗着,与其说是抽搐,不如说是在死亡在线本能地痉孪。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弄坏骨头!”婆婆沙哑的声音异常镇定,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佝偻的背影被油灯拉长,投射在斑驳的铁皮墙面上,宛如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剪开他的袖子!先把伤口里面的脏东西清出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工友们手忙脚乱地用一把大剪刀剪开哈迪被鲜血和油污浸透的工装,然后用手和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他翻开的血肉中清理出嵌在里面的杂物和金属碎片。那场面,比我看过的任何一部恐怖片都要真实,都要血腥。
“这外伤和骨折其实都是小事,”婆婆凑上前,看了一眼工人那越来越晦暗的脸色和嘴唇,叽里咕噜地咒骂了一句,“提炼机里头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从伤口跑进去了才是大麻烦!”。她一边呵斥着指挥手忙脚乱的工人们,一边从天花板上乱七八糟垂落的杂物里,扯下一根半透明的、象是输液管一样的软管。软管的末端,连接着一个猪尿泡一样的囊袋,里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萤火虫般闪铄着蓝色光芒的小虫子。
“咬住!”她把裹着一层厚厚胶布的软管另一端,不由分说地直接捅进了工人的嘴里。
“嗡——!”
霎时间,那囊袋里的蓝光猛然暴涨,刺眼的光芒将整个诊室都映成了一片诡异的蓝色,就象我们那个年代老旧显示器突然蓝屏一样。工人的四肢瞬间绷得笔直,如同两张被拉满的弓,发出一阵骇人的骨骼脆响。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工人那条血肉模糊的骼膊上,乌黑的血液和组织液,竟象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砂一样,从裂开的伤口和无数细小的毛孔中被强行“拔”了出来,在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黑色的血雾,然后又迅速液化,顺着他手臂的皮肤,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汇聚成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体。
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端来一个铁皮盆,正好接住了那些流下的毒血。那腥臭的液体落在盆里,甚至发出了“滋滋”的腐蚀声。
当最后一滴黑血流尽,工人手臂上原本乌黑的伤口,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鲜肉的红色,接着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象一摊烂泥一样瘫软下来。
“别愣着,小子!”婆婆突然转头,用她那只嵌着金属眉钉的右眼朝我眨了眨,“帮我把第三排第七个抽屉里的蜘蛛丝拿来。”
我手忙脚乱地冲到那个标本柜一样的铁皮柜子前,在里面翻找起来。我发誓,这个柜子比任何一个博物馆的“奇珍异兽”展区都要精彩。什么封装在压力表里的蛾子、成捆成捆像小指一样长的鳗鱼干、还有一堆堆如同彩色玻璃碎块一样的不知名晶体……我翻了半天,才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里,找到一卷她所说的蜘蛛丝。
那些浸泡在某种药水里、闪铄着银白色光泽的蛛丝,在婆婆灵巧得不可思议的指尖舒展开来,变成一张发光的、半透明的网。她轻轻哼唱起一首我从未听过的、调子古怪的歌谣,随着她哼唱的音调起伏,那张蛛丝网,在她手中鱼钩状的银针引导下,轻柔地复盖在工人那恐怖的开放性伤口上,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与肌肉组织编织、聚合在一起,如同月光下的春蚕,正在吐出救命的丝线,生生将那翻开的皮肉重新缝合了起来。
当受伤的工人在简陋的病床上沉沉睡去,她又用几块不知是塑料还是木质的夹板固定好工人那条被“织”好的骼膊。“这是钢蛛的茧丝,用硷液浸泡三个周期后可用,”她一边调节着病人颈侧一个由黄铜阀门改造的简易输液器,一边对我解释道,“比上层那些医疗神殿里用的缝合线牢固十倍,还能促进伤口的肉长到一起,最重要的是不用拆线,过段时间就能被患者自身吸收掉……”输液管里流淌的暗红色液体让我心惊肉跳,但更让我汗流浃背的是婆婆一刻不停的谆谆教导——希望她只是想在我这个外来的土包子面前显摆一下,而不是真的试图教会我……
送同伴来的工人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他们没有付钱,婆婆也没问他们要——但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支付了诊金。
他们留下了一只半满的、上面印着我十分眼熟的齿轮环绕骷髅头图案的油罐,一小袋型号各异的弹簧和垫圈,还有一大坨被油纸层层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撕开油纸的一角,一抹与这周遭整个浑浊、肮脏的世界都格格不入的、耀眼的洁白露了出来——那里面,竟然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干净的棉纱。
“都是靠街坊邻居们费心费力,从各种地方收集来的补给。”她看我一脸怪异的表情,便开口解释道,“不然光靠我这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上哪儿找那么多材料来支撑这地方哦……”她让我把东西收拾收拾,拿去阁楼上的库房放好。
我抱着这堆特殊的“诊金”,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来到了诊所二层的库房。这里同样堆满了各种杂物,我甚至看到一个用废弃的粗大电缆编织成的婴儿摇篮,旁边还摆放着一个用齿轮和螺丝拼成的、扭曲的圣象。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粘在压力表壳里的干花和成捆的草药,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放在空着的货架上。
当我托起那包洁白的棉纱时,我突然觉得,手里的东西,好重,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不仅是一包棉纱,一罐油,一袋零件。
这是信任,是希望,是这片污浊的钢铁丛林里,无数人在绝境中,共同守护着的一点微光。而玛尔塔婆婆,就是那个举着提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