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世界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我的手拂过冰凉,坚硬却又光滑的金属地板,感受着厚厚的灰尘像绒毛一样在指肚下面分开……又摸到粗糙冰凉的金属栏杆,同样粗糙冰凉的石头墙壁。我扶着墙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又扶着墙小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唯一能让我略微宽心的是,我衣服上挂着的那个简单的小呼吸器上面的指示灯还亮着,证明我没有瞎,只是周围环境太黑了。只不过这还比不上萤火虫的小灯连30厘米以外都照不亮。
突然我的手按进了墙上的一处凹陷,然后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不那么凉的东西,我扯着衣服上的小灯凑近了一照,顿时跟一个骷髅头黑洞洞的眼框大眼瞪小眼。
我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刚刚我眼角馀光还看到了旁边一长串的骨头,都放在墙上挖出的格子里,这他妈是墓穴,那种欧洲风格的,能安放大量尸骨的地下墓穴。
没有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墓穴,阴风阵阵,带来一阵阵的呜呜风声和轻微的金属碰撞声,空气十分干燥,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腐臭味。
我牙齿在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事实上我在之前跟着电梯一起下坠的时候都并不慌张,因为那并不强烈的失重感让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我(反正我每次梦见坐电梯必然发生电梯坠落)明白这点下落速度和自由落体还差的远,根本不足以摔死我,只不过在从最终停下的电梯里爬出来以后,我就进入了这么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除了在这黑漆漆阴森森的地下墓穴中摸索前进以外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又不是蜘蛛侠不可能从垂直的电梯井爬上去,更何况上面还有很多一心想打死我的人……
我强按住心中的恐惧,扶着墙壁和栏杆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伸出脚先试探一下,因为我发现这天杀的墓穴墙壁异常高大,上下左右延绵出去无数棺材大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安放着一具尸骨,也不知道这鬼地方长眠了多少人……我脚下的走道更象是脚手架或者空中走廊,天知道下面有多高,而时不时出现的直角转弯和上下楼梯更是让我隔三差五心跳骤停。
据说当人失去视觉一段时间后,其他五感就会变得愈发敏锐,我作证这是真的。
我现在能凭借那呜呜的风声大小和方向来判断我所处的空间大小,就算什么都看不见,我仍然能感觉到我经过了某种高耸的大厅,长长的走廊,有时候还会走进好象墓室一样的较小房间,大概是扶着墙绕着中间的棺材走了一圈后又从门口走了出去……风吹动的也许是金属吊灯的碰撞声不断逼近又远去,记录着我前进的距离。
我现在对那些探洞出事的遇难者们有了深刻的理解。我的心跳一直都很快,在这片漆黑和寂静中砰砰作响,按说这种低强度的活动根本不该有那么快。经过之前的剧烈运动让我感觉累极了,全身酸痛,极度渴望躺下来休息一下却又被心中的焦躁和恐惧驱使着不断蹒跚前行。我不确定是会在这里瞎转悠到筋疲力尽直至上面教会的人最终找到我然后砍死,还是在这一片黑暗中迷路然后活生生饥渴而死……我感到身上这套类似毛呢的粗糙礼服磨得我浑身难受,有几处皮肤已经开始过敏,瘙痒难忍。胸腹部被浸湿的衣服被阴风一吹更是冰冷难耐,让我总是不自觉的弯腰驼背以让皮肤尽量远离面料。而裤子……湿,冷,黏,滑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已经几乎让我的下半身麻木了,不过这对于我那因运动过度而极度酸痛且不住发抖的腿部肌肉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就在我默默庆幸这墓穴不是跟某些游戏里那样满是机关陷阱时,我突然听到了人的声音——很难说是脚步声,但的确是人的肉体与金石接触发出来的声音。
“谁?!”我在紧张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我为毛要在黑暗中暴露自己呢。
“吾辈乃传火之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语调淡漠,无悲无喜。话语声回荡在四周,我完全分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汝为何闯入吾辈圣所?”
“呃呃,抱歉?我只是迷路了误入这里的……”我结结巴巴的答道。经过上面被教众追杀的经历以后我已经学乖了,呆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里的人绝逼不是什么正常人,在人家的地盘上,先尊重,再交流,最后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跑路。
周围的空气忽然扰动,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来到了我附近晃悠,细微的摩擦声在我身边回荡,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一动也不敢动。“奇哉,怪哉……”另一个更苍老一些的女声传来,“汝声如人,形亦同人,却不可见之……汝究竟为何物?”
“我我,我是外面来的,不太熟悉你们这里的习俗,”我磕磕碰碰的回应着,脑子却在极速运转,她们说看不见我?这不废话吗?这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你们有什么照明吗?电灯或者哪怕是火把什么的?照亮了我们就能相见了……”
“人人皆为柴薪,众生皆带火焰,何须那等外物?”这回是一个更加稚嫩的女声,好象六七岁的小女孩,“但你身上却看不见半点火光,你真的是人?难不成是什么异形造物?”
我刚想争辩,忽然觉得手腕一阵刺痛,本能的伸手去捂,却摸到一手的黏滑温热,然后就听见液体滴答在地上……登时极度的惊恐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竟然在完全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被利器划开了手腕!万幸的是这精准的一刀看来并没有割开我的桡动脉,不然可就不只这点出血量了。而我惊恐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凭空挨了一刀,而且对方显然在这一片漆黑之中行动自如,武艺上更是让我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要是再做错点什么是不是会被直接抹了脖子或者插个透心凉?
“有血,有肉,有温,纯正,却不见其火……”那个苍老的女声喃喃的念叨着什么,而我的双腿都快要站不住了,“汝生而为人,然汝之火种不归于不死神皇,却……亦非他之敌。”又是一阵轻微气流和摩擦声,我附近的什么东西好象消失了,“离去吧,无火者。”
我只觉得小腿肚子直哆嗦,脑子也一个劲儿的迷糊:“你们……不杀我?“
“吾辈只灭不死神皇所需之焰,取其火种奉献于他,维系他的光芒……汝既非不死神皇所需,更无火焰在身,与吾等无关。只是此处非汝应处之所,速速离去吧。”一个刚硬而略带沙哑的女声。
我只觉得后脊背一阵阵放松,“那个……这里到底是哪儿?我看不见路也找不到出口……”我诚惶诚恐的表示:并不是我想当不速之客,而是我压根不知道怎么滚蛋。
“这里是古代英雄墓地,千百年前逝去的帝国英雄们皆安息于此。”小女孩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墓穴都填满后此处墓地便不再使用了。现在此神圣之所由吾辈传火者教派看管,并作为吾等圣所。”我毛骨悚然地感觉到这个声音象幽灵一样飘忽着绕了我一圈,“墓地自然只有一道大门……你且随我来吧,无火者。”
我就这么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跟着那个好象光脚踩在金属地板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往前走。古墓派人士也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教派以后我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毕竟上面还有一大帮国教人士争先恐后地想宰了我呢……但就在我打定主意要少说话,言多必失的情况下,我前面引路的那个女孩却主动开口了:“你真奇怪,声音、味道、温度、结构……明明所有迹象都证明你是活人,还很纯正,但……”
我心里忍不住吐了句槽:我当然是人!板板正正的老实人!你想说我没有什么火,那个才奇怪吧?
“……为什么你身上却没有火焰呢?我们都看不见你……”
我顿时一脸黑线,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特么也看不见你们啊!不过话说这帮人到底是凭借什么能在这黑暗中活动自如的?
“所以你才闯入我们的圣所后转悠了那么久,都非常深入了才被我们发现……回头怕是我们又要挨罚了……”小女孩儿看来确实嘴碎,一直嘀嘀咕咕,“没有火的人又怎么能活着呢……除非,你的火在别的地方?或者你的火,不是我们能看见的程度?……”
“……柳里娅尔!”一声严厉的呵斥突然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把我吓了一跳,而那个小女孩的声音也瞬间噤声不再说话了。
我就这么在压抑的沉默的黑暗中又跟着脚步声走了一段,突然感觉脚下传来了持续的震动,然后前方远处传来了一阵机械运转的沉闷隆隆声,再然后,那个熟悉的,足以引发我ptsd的沉重金属脚步声传来了,而且很多!
我了个义乌巫医啊!上边国教那帮杀神已经找到这里,打开了墓地大门,并且进来搜了!我下意识的转身想逃,但黑灯瞎火的又该往哪跑呢?我几乎是绝望的朝着黑暗中的那些所谓“传火者”哀求道:能不能带我从别的地方逃出去?我不能被那些追兵发现,会死的。
“……原来如此,”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他们认为你是对不死神皇和他们信仰的亵读……真是一派胡言,你明明与不死神皇没有任何关系。依我看,主要是后者因素居多……”
“他们越界了,在圣所中横冲直撞,这是对协议的侵犯!”那个刚硬的女声伴随着乱七八糟的沉重脚步声,碰撞声和金属摩擦声传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意。
“他们真的很急啊……但是无火者不属于不死神皇,他不应也不会死于此处……不,他的生死不由我们决定……”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出了急得火烧眉毛的我期盼已久的话语:“柳里娅尔,带他从馀火阶梯处离开吧。”
一只热乎乎的小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指。我的手上已经被手腕伤口流出的血弄得黏黏滑滑的,但依然能感到那只小手大概不过六七岁孩童的大小,只够握住我的四根手指,却感觉她手上的皮肤比我的手还要粗糙不少……“快走,这边!”那个女孩的声音这次从前面很近的地方传来,然后她就开始拉着我往前跑。
我就这么被拉着跌跌撞撞的一路小跑,没法子啊,我完全看不见前面的路,事实上我甚至都看不见拉着我手的这个人。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材质在不断变化,我们似乎穿过了一些房间,经过了一些悬空走道,甚至穿过了一些渠道……有几次下楼梯我都一脚踩空,幸好我一直留着心而且绷紧着身体才堪堪调整姿态踩到下面的阶梯而没有出洋相滚地翻。最后我无比欣喜的看到了光,是光!虽然十分昏黄,但的确是久违的亮光!我被拉着猛然拐进一扇低矮的铁门,然后眼前壑然开朗。
那是笼罩在烟雾和蒸汽中的巨大空间,好象超大的购物中心天井,又象巨型的火箭总装车间……总之前方和左右都只能勉强看清远处那结构复杂的,又象楼宇,又象街市,又象舱壁的高墙。上方是钟乳石一般林立的机械机构和很难形容的金属造物,而下面则是深深的,巨大的,活动的,生机勃发的天坑,通过烟雾和蒸汽可以看到无数鳞次栉比的建筑、轨道和灯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左边传来,我一扭头,只见一条长长的铁龙吞云吐雾着,一路火花带闪电从下面的灯火和烟雾中冲出,贴着这个巨大空间的墙壁扶摇直上——就象超大号的,铁做的,很长还分很多节的观光电梯,或者干脆就是一列垂直爬墙的火车——然后钻进洞顶的一扇大门里,轰隆轰隆了好一阵子尾巴才完全没入消失。
我震惊于眼前的地下城市……不,不对!我记得我一开始登陆的大教堂起码在尖峰城两三千米高处,哪怕一路往下了这么久,我现在也应该还在离地一两千米高的地方,下面这些应该就是尖峰城这座巨塔底部的部分。
“我们都是通过这里,馀火阶梯,出入下城区与圣所的,你就从这里下去吧。”我还沉浸在周遭的惊人景象中时,那个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到了空旷而嘈杂的地方,她的声音显得又细又弱。“别了,无火者,愿你我永不相见。”
我猛地回过头去,却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小小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铁门后的黑暗中,我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人影又瘦又小,穿着不太完整的紧身黑色衣物,夹杂些许浅黄色(也许是白色)的局域,感觉比起人更象是一条直立的灵缇犬……
我低头向下看去,好悬没当场被恐高症把我送走。
我觉得我现在似乎正站在小湾水电站的大坝顶上——实际上就是这巨大空间的一面墙上凸出的一条加强筋一样的横梁,而身后那扇“铁门”其实就是金属墙壁上缺失的一块方板而已……至于下面,是一整排大概十几根一人多粗的渠道,像暖气片换热管什么的一样从横梁下方整整齐齐地伸出,然后消失在起码几十上百迈克尔的洞底,反正烟雾缭绕完全看不清终点。倒也不是直上直下,我估摸着得有个五六十度,她们管这叫“阶梯”对吧?……嘛,武林高手能从这里上下理论上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就是真他妈硬核,硬核到我的第一反应是屁股着地两腿狂蹬回到漆黑安全的墓地里去。
然后身后黑暗中再度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的沉重的催命脚步声无情地打碎了我的梦想。追兵显然人多势众,而且分散开来快速而有序地搜索了整个墓地,毫无疑问,很快她们就会找到这里,然后就是如那些古墓派教众所说的注定的结局……我费力地凝视着烟雾缭绕的深渊,回想起之前那些人说的“我的生死不由他们决定”,从这里跳下去顺着渠道往下滑,可能摔死也可能平安落地,唉,那就看我自己的命数呗?或许还有身体灵活性和反应能力什么的?
要不要向那个被很多这里的人都挂在嘴边的“神皇”祈祷一下呢?
……算了,术业有专攻。
“成龙大哥保佑!”我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然后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