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这玩意儿很奇妙。在电影里,主角中了一枪,还能咬着牙把子弹抠出来,再灌上半瓶威士忌,然后抄起家伙去干翻一个师的敌人。而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意志力够强,疼痛也不是不能忍受。
现在我只想说,放他娘的屁。
我感觉自己象是被人塞进了一个正在进行脱水程序的滚筒洗衣机里,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沉闷、深邃、而且固执的剧痛,从我的右侧后背深处传来,象有个不讲理的壮汉正用一把烧红的钝刀,不紧不慢地在我身体里搅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会让这股疼痛猛地拧紧一分,疼得我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除了疼,还有冷。一种从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的,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冰冷。我身上似乎盖着什么粗糙的毯子,但那玩意儿跟一张湿报纸没什么区别,完全无法阻挡我体温的流逝。
我这是在哪儿?被车撞了?还是喝断片儿了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得象两块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视野模糊不清,在一片昏暗的红光中摇摇晃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机油、臭氧和消毒水的气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耳边是巨大的、富有节奏感的轰鸣声,震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我好象……在某种交通工具上?
“他醒了!”
一个粗粝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
我费力地转动眼球,看到一张熟悉的、轮廓刚毅的脸凑了过来。是大块头队长,凯伦。他摘掉了那吓人的半覆面头盔,露出了一张完整的,饱经风霜的面容,下巴上满是胡茬,沾着尘土和烟灰,浅色的头发极短,额头上还有一块新添的淤青。昏暗的红色应急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让他那张原本就跟花岗岩一样的脸,看起来更象是从什么古代神庙里搬出来的雕塑。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茫然,也没有了后来那种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敬畏,而是……一种混杂着担忧、关切,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复杂情绪。
看到他的脸,断片的记忆象是冲开闸门的洪水,猛地涌进了我的脑子:那帮疯子一样的士兵向我下跪,那诡异到极点的气氛,还有他们看我时那仿佛在看“神明”的眼神……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随即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剧痛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这是怎么了?”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得象是破风箱,嘴唇干裂得厉害,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有人在用脚用力踩我的后背。
“阁下,您别动。”凯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按住我,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仿佛怕亵读了什么圣物似的,只是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您受伤了。我们正在返回法务部要塞的运输机上,医疗人员已经在等您了。”
受伤了?
我低头看了看。我正躺在一张狭窄的不明材质垫子上,垫子底下就是粗糙带格子的机舱地板。身上盖着一张灰色的毛毯。我的格子衬衫已经被脱掉了,赤裸的上半身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变成了刺眼的暗红色。
记忆的最后一块碎片,“咔嚓”一声,归位了。
……
那是在那帮家伙莫明其妙地对我行完跪拜大礼之后。
说实话,当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看着眼前这群人高马大、浑身披着重甲的超级士兵,象一群做错了事的学生一样,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在我这个手无寸铁的阿宅面前,那种感觉……怎么说呢,荒谬,惊悚,但又……他妈的有点暗爽。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威风过。在单位里我是个可有可无的技术牛马,在网上我是个唯唯诺诺的键盘侠,可是在这里,在这个莫明其妙的鬼地方,我居然成了这群一看就不好惹的猛男们的“救世主”。
“都……都起来吧。”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心虚,“地上凉,对膝盖不好。”
——然后我突然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都什么屁话,尬穿地心。
而大块头队长象是在执行什么神圣的命令,第一个站了起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每一个微表情里解读出什么神谕来。然后,他对着身后那帮还跪着的士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吼了一声。
“哗啦——”所有士兵应声而起,动作依旧整齐划一。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象一群刚刚见识了神迹的狂信徒,那种混杂着敬畏、狂热和感激的目光,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阁下。”大块头队长向前一步,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我们必须立刻撤离。外面的邪教徒虽然暂时被击退,但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敌人涌过来。撤离点在三个街区外的圣卡普斯广场,女武神运输机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哦……哦,好。”我点了点头,扶着墙站了起来。两条腿还有点发软,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饿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众星捧月”。
我们再次组成了一个移动阵型,但和之前那种把我当成“包裹”或者“嫌疑人”的阵型完全不同。这一次,我走在最中间,前后左右全都是人。凯伦队长亲自走在我左前方,那个一直神神叨叨的地中海电锯老登则提着他那还在滴血的链锯剑,象个忠诚的疯狗一样护在我右边。其他人则在外围组成了一个360度无死角的防御圈。
他们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我不是一个能自己走路的活人,而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绝版古董瓷器。
“阁下,请注意脚下。”
“阁下,左边有障碍物。”
“阁下,这里的空气可能不太好,您要不要用这个?”一个士兵甚至递过来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呼吸面罩。
我尴尬地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说实话,这种感觉挺奇妙的。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象个被押送的重刑犯,被围得水泄不通。但另一方面,那种被绝对保护、被当成全世界中心的感觉,又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开始有点飘了。
我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象个被吓破胆的怂包。我学着电影里那些大佬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当然,我身上只有牛仔裤兜),脸上装出一副风轻云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
我甚至开始在脑子里给自己加戏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因为我身上有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唉,作为一个经过文明教育,长在春风里的正常人,真的很难跟这些外表高科实则迷信的家伙解释……或许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行走的“真实领域”,是所有牛鬼蛇神的克星。我不由得想起了华为工程师在非洲落后地区被当成什么“太阳神祭司”享受供奉的故事——因为他们是负责检修太阳能基站的,而基站能给当地土人带来千里传音的神力和令人愉悦的小视频,所以受到顶礼膜拜……
这么一想,我好象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他们所信奉的恶魔也好,巫术也罢,在我这个唯物主义者面前都跟笑话一样——我才不信那一套。外面那些邪教徒虽然看起来吓人,也能唬住这些迷信的大头兵,但只要我往那一站,他们所谓的“神力”不就全都失灵了吗?
我才是这里最牛逼的存在啊!
一种莫名的自信心开始在我心里膨胀。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是误入这个世界的倒楣蛋,而是……天选之子,是来拨乱反正的。
我看着周围这些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士兵,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你们这帮低教育水平的迷信佬真是少见多怪”的优越感。
我们穿过狼借的街道,到处都是尸体和燃烧的废墟。偶尔有零星的邪教徒从巷子里冲出来,但他们根本没机会靠近,就会被外围士兵精准的火力瞬间打成一滩碎肉。
整个过程有惊无险,顺利得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带有某种“主角光环”。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全场的焦点,是风暴的中心。只要我站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甚至开始思考,等到了他们的“要塞”,我是不是应该摆出更“高深莫测”的姿态?比如少说话,多用眼神交流,让他们自己去猜。或者干脆就闭目养神,装作一切尽在掌握。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廉价的、自欺欺人的“强者”幻想中,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全局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们正在穿过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高耸阴郁的尖顶楼房,就象哥谭市的街巷。小队里其他大兵不断射杀挡路的以及从周遭门窗里冒出头来的敌人,而我正享受着自己作为“救世主”的威风,甚至还学着领导视察的样子,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的战场,眼神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装逼感。
然后,我忽然瞟见一道闪光在身前大块头队长那厚重的肩甲上擦过,带起一溜碎屑的同时拐了个弯,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右胸,象是被人猛然擂了一拳。
那股力道不小,而且毫无征兆,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个跟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妈的谁肘我?”
这是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我下意识地想抬头骂人,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股奇怪的、滚烫的感觉,从被“捶”中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紧接着,我的右边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肺象是破了个洞,吸进来的空气带着血腥的甜味,根本无法填满我的胸腔。
窒息感。
我低头,看见自己那身穿了很久的格子衬衫上,胸口的位置,正迅速地晕开一团暗红色的印记。
那团红色……在不断扩大。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衣服,黏糊糊地贴在我的皮肤上。
我……我这是……
“狙击手!”
“阁下中弹了!”
“掩护!快掩护!”
凯伦队长那焦急到变了调的咆哮,和一阵急促的、撕裂空气的枪声,几乎是同时在我耳边炸响。
但那些声音听起来都好遥远,象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慢动作。
我看见凯伦队长猛地扑过来,半覆面头盔下露出的那花岗岩雕琢般的嘴巴大张着,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那是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恐惧。
我看见那个地中海电锯老登,象疯了一样举起手里的链锯剑,对着某个方向玩命一般地冲了过去。
我看见周围的士兵们乱成一团,各种推挤,拉扯……他们脸上那种震惊,那种“神明怎么可能受伤”的表情,比我中枪本身还要荒诞。
我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天空、建筑、人影,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最后混成一团没有意义的色块。
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帅不过三秒。
真他妈的……帅不过三秒啊……
……
“水……”
心理和生理上都给我带来双重痛苦的回忆结束,我从行军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剧烈的疼痛和虚弱感让我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濒死的无力。
“别动,阁下!”凯伦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动作很轻,但又不容置疑。另一个士兵手脚麻利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凯伦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喂了我几口。
冰凉的清水滋润了我干涸的喉咙,也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躺在垫子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我冷汗直冒,胸口象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疼。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但不呼吸又不行。
我现在这副德行,狼狈得象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死狗,哪里还有半分之前那种“救世主”的威风。
脆弱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包裹了我。我不是什么牛人,也不是什么“天选之子”,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受伤、会流血、会死的凡人。一发不知哪儿打来的流弹,比之前所有恐怖的景象加起来,都更真实地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电影里的英雄中弹后还能谈笑风生,游戏里的主角喘口气就能恢复如初,可现实是,仅仅是一颗可能并非瞄准我的流弹,就让我象条破麻袋一样倒下,痛苦、无助,完全依赖于他人的救助才能活命。
“我……我会死吗?”我抓住大块头的骼膊,象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哭腔。
我感觉好冷,那种难以描述的,生命力流失的冷,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不想当什么神明,我只是本能的想活下去。
大块头愣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么“凡人”的问题。他沉默了几秒,似乎想通了什么,然后用一种无比坚定,甚至带着几分狂热的语气回答我:“不,阁下,您不会死的。”
“那颗子弹……很歹毒。”他沉声解释道,“是包含了来自黑暗力量的毒素的特制子弹,专门用来对付我们这种重甲单位的。寻常人只要擦破一点皮,血肉乃至灵魂都会在几秒钟内被腐蚀殆尽。”
他顿了顿,看着我缠着绷带的胸口,眼神里的狂热更盛了。
“但是您……阁下,您承受住了。子弹击中了您,但它携带的巫术和毒素,对您完全无效。队里的医疗兵说,您只是受了……受了比较严重的‘物理伤’。虽然子弹打断了您的一根肋骨,并且造成了气胸,但它整个穿过去了……“他顿了顿,这个死板的汉子似乎在努力调动自己笨拙的口舌来试图安慰我,”……总之,您的生命力顽强得超乎想象。我们对您进行了应急处理,您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生命体征也保持着稳定。”随即,他的语调又转变成一种与他的容貌相比显得非常违和的……柔软:”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一枪原本是冲着我这个一看就是领队的人来的,但……您替我,替我们承受并化解了这些苦难,我,还有我的队员,都感激您。“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巫术毒素?什么失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他妈中了一枪,差点就挂了!什么叫“只是”受了物理伤?物理伤就不是伤了吗?断了的肋骨和破了的肺,还有与我就此分道扬镳的那么多血细胞,难道是假的吗?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这又是一个神迹”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观的鸿沟。在他们眼里,我能被一颗“恶毒”的子弹打伤,非但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反而成了一种“神迹”的佐证?证明我能“净化”子弹上的邪恶力量?是替他们受难?
这都都能圆回去?!
“那……枪手呢?”我挣扎着问。
大块头的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在您中弹的下一秒,就被卡尔的爆弹轰成了碎片。我们检查了那栋楼,是个邪教的狙击小组,一共三个人,全都就地‘净化’了。”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如果那一枪打中的是我的头……
“阁下,”他的声音再次变得郑重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您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们绝不会再让任何威胁靠近您,哪怕是一粒灰尘。”
他的身后,机舱里所有幸存的士兵,都默默地转过头,用同样坚定而狂热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了,仿佛立下了什么血誓。
我看着他们,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心里五味杂陈。
我好象……从一个“嫌疑人”,升级成了“吉祥物”,又因为中了一枪,再次被动升级成了“圣物”。
这身份变得也太快了,跟坐过山车似的。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当“圣物”的代价,是挨枪子(真的很疼!)。而这帮把我当成宝的家伙,似乎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试炼”。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运输机的震动和伤口的疼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世界,太他妈危险了。
我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