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温舒牵着小儿子元堑的手,又对女儿元鸢道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都去歇息吧。”
池乾祐一人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夜空。
今夜无云,月色姣洁,清辉洒满庭院,将青石板上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默默盘算着家中的用度,送妻儿去郡城,租住一处带有简易聚灵阵的院落,每月至少要三块灵石。
元鸢和元堑的修行启蒙,各类丹药草药,又是一笔开销。
长子元荆已是胎息五层,正是需要丹药辅助的关键时候,用度更是省不得。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灵石。
他留下的那点积蓄,确实只够支撑一年半载。
壶铅郡城,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池家本就是郡城中的修仙家族,根基虽不深厚,却也曾有过一段鼎盛光景。
数百年前,池家先祖天资不凡,一路修行至练气九层圆满,意图冲击筑基。
若能功成,池家便可在郡城中成为真正的大族,可惜先祖最终还是突破失败,身死道消。
自那以后,家道便急转直下。
城中其馀家族的排挤与蚕食,让池家举步维艰,到了他父亲那一辈,便只能无奈变卖家产,带着残馀的族人,迁到了这大青山脚下的青黎镇,另谋生路。
如今的大赵帝国,早已不是上古之时人族独尊的盛世。
妖族势大,为求自保,帝国推行“天朝仙国法”。
郡城之主,多为筑基修士,可假借国朝气运,引动官印之力,发挥出堪比紫府初期一神通真人的实力,有此等人物坐镇,寻常兽潮大可轻松抵御。
将妻儿送去郡城,是唯一的活路。
池乾祐的目光从夜空收回,落在了院落中央那块不起眼的青石板上。
那下面,便是“聚灵御守阵”的阵眼所在。
他之所以选择留守,除了灵石的考量,更重要的便是这道阵法。
这是池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后的根基。
当年那位冲击筑基失败的先祖,早年游历时,曾于一处破败的仙府遗留中,偶然得到了这套阵法的阵图与内核阵盘。
池家也正是凭借着这道阵法,才在壶铅城中立足了百馀年。
只是随着先祖陨落,阵法的诸多配件也在家族的动荡中遗失,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主阵的内核部分,仅能发挥出些许聚拢灵气和基础守护的效用。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先祖传下的基业。
身为池家子孙,总不能在自己手中,将这最后的念想也给丢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件带着熟悉馨香的披风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夜深了,夫君,寒气重。”
温舒的声音柔和,她将幼子哄睡后,又折返了回来。
池乾祐伸手,将妻子微凉的手掌握在掌心。
“怎么还没睡?”
“夫君心事重重,妾身如何安睡。”
温舒在他身旁坐下,目光同样落在那片夜色下的庭院,她轻声开口,“夫君,当真不与我们同去郡城么?”
“我已说过了,家中总要留人看顾。”
“是因为灵石不足?”
温舒追问,不等他回答,便又继续说道,“我知晓,更多的是因为当年的事。夫君心中有结,不愿再回壶铅城,不愿再看那些人的脸色。”
池乾祐沉默了。
妻子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少年时随父亲离开郡城的场景,那些世交们虚情假意的言语,犹在耳畔。
温舒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声音愈发轻柔。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兽潮将至,什么颜面,什么意气,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好过天各一方,彼此担惊受怕。”
“夫君,随我们一起走吧。灵石不够,我们便省着些用。我女红尚可,到了郡城,也可为人缝制些衣物换取银钱。元荆也大了,他可以去城中接些猎杀低阶妖兽的任务。总有办法的。”
她一句句地劝着,话语里满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坚韧。
池乾祐心中微暖,反手将妻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熟悉的发香萦绕鼻尖,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他低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留下,不全是因为颜面。”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
“这处宅院的护院大阵,你可知其来历?”
温舒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她只知这阵法是祖上载下,颇为不凡,具体细节却不清楚。
“此阵,名为‘聚灵御守阵’,乃是数百年前,我池家那位先祖,从一处仙府遗留中所得。”
“当年池家能在壶铅城立足,靠的便是此阵。只是后来先祖故去,阵法残缺,威力大不如前。可它终究是我池家复起的唯一希望。”
“我若走了,此地无人看管。万一兽潮过后,这阵法被人察觉,夺了去,我便是池家的罪人,将来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温舒抬起头,望着丈夫在月光下的侧脸,眼圈慢慢泛了红。
她终究是没有再劝。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这是一个将家族责任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男人。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
“我明白了。”
她吸了吸鼻子,将脸埋进丈夫的胸膛,“夫君……万事,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你……等我们回来。”
池乾祐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的妻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
阵眼玉盘之内。
方逸尘将池乾祐夫妻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部听在耳中。
苏醒的这几日,他早已将这道“聚灵御守阵”的脉络探查了无数遍。
以他紫府巅峰道行来看,此阵的构架颇为精妙,但其中处处都是粗制滥造的修补痕迹,运转起来极为勉强,效能更是十不存一。
他原以为,这只是小家族财力有限,布下的残次阵法。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不是残次,而是残缺。
是一件高等阶的宝物,在漫长的岁月中仅剩下的一点残存。
方逸尘的思绪开始飞速运转。
他身为阵灵,与此阵一体共生。
阵法的强弱,直接关系到他的存亡。
若是能将这道阵法补全,哪怕只是补全一小部分,其威力也绝非现在可比。
届时,抵御区区兽潮,或许并非难事。
可要如何补全?
他如今只是一缕残魂寄托于阵眼之中,神识虽在,却无法干涉现世分毫,更别提去指导池乾祐修复阵法了。
池乾祐自己,受限于眼界与修为,恐怕连这阵法究竟缺了什么都看不出来,更遑论修复。
难道,就只能这般坐以待毙?
不。
方逸尘的神识深处,那点源于“镇土”大道的金性微微一亮,他曾是镇压一方水土的紫府大真人,眼界、学识,甚至是读过的道藏堪称浩瀚如海。
法宝……
器灵……
在他的时代,曾有不少惊才绝艳的炼器宗师,能令一些顶尖法宝内的器灵甚至能自行修炼,显化身形,拥有不亚于大修士的威能。
自己如今的状态,与那些器灵何其相似?
同样是意识寄托于器物之上,同样是无法脱离本体。
那些器灵可以修行,那么,自己这个“阵灵”,是否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