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家大堂之内,灯火通明。
镇中各家各户主事之人皆聚于此,只是个个面色愁苦,少有言语。
池家家主池乾祐端坐主位,他身着一件寻常的青布长衫,神色亦是忧虑。
“壶铅郡城传来的消息,想必各位都已清楚。”
“半年之后,大青山妖兽将再次暴动,其势难料。”
堂下无人搭话。
青黎镇背靠大青山,说是靠山吃山,寻常时候,修士们入山猎取灵材,总能有几分收获。
可这山中的妖兽,一旦聚集成兽潮,便是灭顶之灾。
“我池家势单力薄,护不住一镇周全。”
池乾祐平静地陈述着即将到来的事实。
堂下终于有了些动静,一名姓张的老者颤巍巍地拱手道:“池镇长,您是胎息八层的修士,我等皆以您马首是瞻,还请您拿个主意。”
池乾祐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张伯,非是我不愿,实是不能。兽潮一起,胎息境修士在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郡城有筑基高修坐镇,可我青黎镇……”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众人脸上的希冀渐渐褪去,他们都懂,池乾祐说的是实话。
指望一个胎息修士抵挡兽潮,无异于痴人说梦。
最终,这场议事便在这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结束。
院中,妻子温舒正领着两个丫鬟收拾着晾晒的草药,见到池乾祐回来,便屏退下人,迎了上来。
“夫君。”
温舒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温婉。
池乾祐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摩挲了一番。
“兽潮的事,躲是躲不过了。我打算,让你带着元荆、元鸢和元堑,去壶铅郡城暂避。”
温舒温婉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池乾祐。
“郡城有大阵庇护,你们在那里是安稳的。”
“我修为在身,留在镇中,守着家里的阵法和后山那几亩灵田。真到了不可为的时候,往地窖里一躲,总能撑过去。”
池乾祐说的轻描淡写,可温舒也懂得其中凶险。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掌,轻声问:“家中灵石,可还够用?”
池乾祐沉默片刻,“省着些用,支撑你们在郡城住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这是实话,也是谎话。
若他也跟着去,这笔开销便会凭空多出一大截,家中那点微薄的灵石储备,怕是撑不了多久。
“好,我听夫君的。”
温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
她能做的,便是不让他再为家事分心。
晚些时候,一家人聚在房中,池乾祐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了三个孩子。
年仅八岁的池元堑尚且懵懂,只知道要去一个很远的大城,脸上还带着几分新奇。
十五岁的池元鸢则秀眉微蹙,她心思缜密,已然从父母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父亲。”
开口的是长子池元荆。
他今年十七岁,面容与池乾祐有七分相似,身形挺拔,已是胎息五层的修士。
“我已不是孩童,亦有修为在身。我要留下,与父亲一同守护家宅。”
他的神情认真,言语中满是少年英雄气。
池乾祐看向自己的长子,轻声斥责。
“胡闹。”
“我不是胡闹!”池元荆的声调高了几分,“我留下,至少能为父亲分担一二。”
“你母亲一介凡人,元鸢和元堑尚且年幼。到了郡城,人生地不熟,诸事繁杂,你若不陪着,让她一人如何应对?”
父亲的答复让池元荆张了张嘴,他看了一眼身旁温婉却显柔弱的母亲,又看了看年幼的弟妹,将那份属于少年的冲动,缓缓压了下去。
“是,父亲。”
他低头应道。
这场关于去留的讨论,便这样尘埃落定。
而在池家祖宅深处,那作为阵眼的玉盘之中,一缕意识正默默地看着池家院中发生的这一切。
这缕意识,名为方逸尘。
他的思绪在无垠的虚空中飘荡,记忆的碎片不断翻涌。
大燕仙国,镇土神君,紫府巅峰,金丹真君之下无敌……这些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称号。
他修行“镇土”大道,神通以守护、滋养见长,庇护一方水土,受万民敬仰。
可最终,他还是倒在了那一步。
证道金丹,引动天地伟力。
却在最后关头一只横贯天地的紫金色巨手凭空出现,一掌便拍碎了他的法身,震散了他的神魂。
仅凭着大道领悟凝练出的一道金性,他才得以保住一缕残魂不灭,遁入轮回。
然而,轮回之路亦非坦途,不知受到了何种干扰,他并未转世为人,而是附着在了这块阵法玉盘之上,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
当他在前几日苏醒时,方才发觉此间天地已经不同以往。
他成了一个阵灵,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却无法离开阵法范围,更无法主动攻击的特殊存在。
所幸,紫府巅峰的神识境界尚在,浩如烟海的道藏记忆也未曾丢失。
凭借着与阵法脉络的勾连,他能够感知到阵法笼罩下的风吹草动,更能顺着大地灵气的微弱波动,听到青黎镇中的种种讯息。
几千年的光阴流逝,修行的道路似乎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
胎息、练气、筑基、紫府,依旧是修士们一步步向上攀登的阶梯,至于其上的金丹与道胎,在这小小的青黎镇,自然是无人知晓。
只是,这世道,终究是不同了。
在他的那个时代,人族乃万灵之长,天骄辈出,修行之法昌盛,将妖族死死压制在深山大泽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如今,他从镇民的零星话语中拼凑出的,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景象。
妖族日渐强势,竟敢频繁掀起兽潮,冲击人族的聚居地。
这方天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逸尘的思绪从回忆中收回,重新落在池家的内宅。
池乾祐一家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兽潮,半年之后。
他默默地梳理着得到的信息。
池家是这青黎镇最强的修行家族,家主池乾祐也不过胎息八层这样的实力,可在即将到来的兽潮面前,自保都是个问题。
池乾祐的决定,在方逸尘看来,是眼下唯一正确的选择。
舍车保帅,保全血脉,以图东山再起。
只是……
方逸尘能清淅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与这座“聚灵御守阵”已经融为了一体。
他是阵灵,阵法是他的躯壳。
池乾祐留下,是为了守护这片家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座能抵御寻常妖兽的护院大阵。
兽潮来临时,这座大阵,定然会是承受冲击的第一线。
阵若在,他便在。
阵若破……
他这个所谓的“阵灵”,下场恐怕不会比池家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