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豪静静的看着忙碌中的赵叔,不由自主的悄声感叹。
“老婆,赵叔八十五岁了还能有这个精神种花弄草,只为了陪伴咱妈,努力讨好她,这份感情真的很难得。”
“是啊!”我闻言不觉泪湿。
赵叔对母亲的深情丝毫不亚于父亲。
子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院子里专注劳作的背影。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赵叔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新到的墨兰移入瓦盆。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滞缓,但每一步都极稳——覆土、压实、调整角度。
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在微凉的空气里显得干燥而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力道和耐心。
阳光斜照,勾勒出他耳后稀疏的白发和脖颈上松弛的皮肤纹路。
八十五岁了。
这个数字让我心头一紧,随即涌上的酸热直冲眼底。
是啊,父亲若在,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可赵叔做的这些,父亲生前未必有这般耐心——
他不会记得母亲偏爱哪种兰草,更不会为了一盆花的朝向反复调整,只为了让每一片叶子都接受到最柔和的光照。
“是啊!”我应着,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了,慌忙抬手去擦,指尖已是一片湿凉。
这泪不为悲伤,是为了一种历经岁月淬炼后,依然如此具体、如此笨拙却又如此坚定的心意。
他哪里是在讨好?
他是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朴素的方式,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编织进母亲的生活里,像那些他亲手为菜地扎下的篱笆,牢固,沉默,只为守护。
子豪的手臂温暖而有力,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下颌轻轻抵着我的发顶。
他的感叹里带着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期许。
“真希望我到八十五岁的时候,也能像赵叔一样精神,也陪你做喜欢的事。”
这话语轻轻落下,却在我心里撞出深沉的回响。
我靠在他怀里,望着赵叔终于直起腰,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然后拿起旁边的小喷壶,细细地给叶面喷水。
水珠晶莹,在秋阳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母亲此时正从厨房窗口望出来,手里还拿着择了一半的青菜,目光落在赵叔和那盆新栽的墨兰上,嘴角是那样一种平和而满足的弧度。
“你不用到八十五岁,”我侧过脸,贴着子豪的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轻声说,“你现在,不就已经在陪我做所有喜欢的事了么?”
子豪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我,眼里的光柔软得如同此刻的夕晖。
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收紧了环住我的手臂。
这一刻,院子里是赵叔和母亲的静默相守,廊下是我们夫妻的相依相偎。
时光仿佛在这里打了个褶,将两代人的情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叠合在一起。
我看见了一种传承,不是血脉的,而是关于如何爱人、如何陪伴的、更恒久的东西。
赵叔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他转过身,看到相拥的我们,并没有局促,只是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朝我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点劳动后畅然的笑容。
那笑容穿越了年龄的沟壑,清澈而坦荡。
子豪也朝他笑了笑,然后松开我,走下台阶。
“赵叔,歇会儿吧,我来帮您收拾。”
他自然地接过赵叔手里的空花盆和工具,动作熟练。
赵叔也没推辞,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厨房窗口。
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方才凝望时留下的、无声的暖意。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老一少在院子里收拾着残土和工具,看着子豪偶尔侧头听赵叔说着什么。
秋风拂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那盆新栽的墨兰,在渐深的秋色里,亭亭而立,幽贞自守。
爱有不同的形态。
父亲给予母亲的,是如同香樟树般浓荫蔽日的、家族支柱般的爱。
而赵叔给予的,是如同涓涓细流、浸润根系的陪伴。
它们无法比较,也无需比较。
它们共同滋养了母亲的生命,让她在人生的秋冬时节,依然能焕发出如“绿云”般沉静而馥郁的光彩。
而我和子豪,我们正走在属于我们的、漫长的季节里。
赵叔的身影,像一盏温和的灯,不仅照亮了母亲的晚年,也映照出我们对于“白头偕老”这四个字,更为具体、更为动人的想象。
藤椅空着,垫着母亲手缝的厚棉垫。
而我们,都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填满属于各自生命的、那些温暖的位置。
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香樟树下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新翻过的、裸露的黑色泥土上。
菜地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冬日的一场雪被覆盖,休养生息。
那盆被赵叔新栽的墨兰,与母亲的“绿云”并排放在室内向阳的窗台上,叶片墨绿油亮,静静吸收着日渐稀薄的阳光。
日子仿佛也随着季节慢了下来。
赵叔来的次数依旧,但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
有时午后,他就在廊下那把垫了厚棉垫的藤椅上,伴着一杯浓茶,安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干脆就闭目养神。
母亲则在客厅里,做着她的针线活,或者整理着旧物。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隔着玻璃窗,偶尔抬头,视线交汇,又各自安然地垂下。
像两条平静流淌的溪流,虽未完全融汇,却共享着同一片河床的安稳。
这天,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空气又干又冷。
“看样子,要下雪了。”
母亲望着窗外,轻声说。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赵叔下午过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几块质地坚实的木料和一套雕刻工具。
“找了些老料,闲着也是闲着,”他将东西放在廊下的矮几上,对好奇望过来的母亲解释道。
“想着给那两盆兰草,配个合适的架子。”
母亲走近了些,看着那些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木料和那些被摩挲得光滑的刻刀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柔和的理解。
她没有多问,只是说:“那好,你有这个心。地方随你用,只是天冷,当心手。”
赵叔笑了笑,没再多言,搬了个小凳,就坐在廊下,借着天光,开始忙活起来。
他没有画复杂的图纸,只是用手指丈量着尺寸,然后用铅笔在木料上画出简单的线条。
锯子切割木料的声音,刨子推刮表面的声音,刻刀剔除毛刺的声音,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节奏。
母亲有时会端一杯热茶过去,放在他手边。
有时会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上一会儿他专注的侧影和那双在木料上灵活移动的手。
她看着粗糙的木料在他手中逐渐显现出流畅的轮廓,榫卯的结构在他精准的敲打下严丝合缝地嵌合。
那不是一个急于求成的过程,充满了打磨、修正和等待的耐心。
子豪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幕,悄悄对我说:“你看赵叔,像不像在打磨一件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我看着他专注的背影,点了点头。
不是年轻人那种炽热张扬的礼物,而是一种更经得起时间磨洗的、带着手艺人体温和心意的物件。
它将被放在日常的角落里,承载着心爱的花草,也承载着一段安静陪伴的岁月。
赵叔打磨木制架子的身影像极了我的父亲。
c市矿区老宅里的沙发、床铺、柜子、桌子、椅子等家具,都出自父亲的手。
没想到军人出身的赵叔会为了母亲,也拿起这些工具。
雪,是在夜里悄然落下的。
清晨醒来,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屋顶、树冠、菜地,都覆盖着一层松软洁净的白。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万籁俱寂。
母亲起得早,推开房门,一股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看到廊下,那个给兰草用的架子已经初具雏形,线条简洁流畅,木料的本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架子旁边,放着小凳子和工具,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也落了一层薄雪。
她正看着,院门被轻轻推开,赵叔踩着积雪走了进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和油条。
“就知道你起来了,”他看到站在廊下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
“雪天路滑,就别出去买早点了。”母亲责怪的说着。
看着他肩头落着的、尚未融化的雪花,看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再看向他手里那份寻常却无比妥帖的早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地填住了,温暖而踏实。
“快进来,外面冷。”她侧身让他进屋。
赵叔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廊下,先将早餐递给母亲。
然后回身,看着院子里那片纯净的洁白,和那傲立在风雪中、枝叶依旧苍郁的香樟树,感叹道:
“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接道:“人也增寿。”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落在了赵叔的心上。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变得更加厚重和坚定。
早饭后,雪渐渐停了。
阳光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些许微弱的光晕。
赵叔又拿起工具,继续打磨那个还未完成的木架。
母亲则拿着小扫帚,小心地清扫着廊下和通往院门的积雪,扫出一条窄窄的小径。
阳光偶尔穿透云隙,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照亮了廊下那一坐一立、各自忙碌的两个身影。
空气清冷,却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刨花卷曲着落在地上,带着新木的香气;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
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默契的陪伴,和在这冬日初雪里,共同守护着的一份安然与期待。
那木架,快要做好了。
而那两盆并排摆放的兰草,在室内温暖的窗台上,“绿云”舒展着优雅的叶片,墨兰沉静如墨,仿佛都在静静等待着,那个即将安放它们的、带着手作温度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