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回到府中,将那册《监察新规草案》轻轻搁在案上,指尖仍停在“连坐追责”西字上,未即收回。心腹小吏立于阶下,低声道:“账本己按您的吩咐,原样送还各地。”
“他们可有反应?”
“历城差役连夜翻查库房,有人焚毁旧档,也有人急召商人密议。更有一人,竟在初七夜里向韩府递了拜帖。”
周扶苏轻笑一声:“怕了。怕我们看过,更怕我们还没看完。”
他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只乌木匣,打开后,层层叠叠的纸页整齐排列——历城虚报库存的账册、丰源号与韩府往来的密信副本、多地市易务资金流向图谱,尽数在列。他一张张翻过,如同检阅即将出征的兵卒。
“明日大朝会,市易法阶段性汇报,我会上奏。”
小吏一惊:“此时揭发?韩缜一党必全力反扑。”
“正因他们会反扑,才要此刻动手。”周扶苏合上木匣,“他们以为我自辩己尽,风波将息。却不知,自辩只是开篇,清算才是正文。”
次日清晨,紫宸殿外,百官列队而入。天光微明,朝服纷然,议论声如蜂群低鸣。韩缜缓步前行,面色如常,却见几名亲信频频侧目,神色不定。他微微蹙眉,未及细问,忽见周扶苏自侧廊走来,手持一匣,步伐沉稳。
两人目光一碰,韩缜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周协理今日气色甚好。”
“托尚书大人洪福,”周扶苏拱手,“昨夜睡得踏实。”
韩缜眼神一凝,未再言语。
钟鼓声起,神宗升座。周扶苏依序入殿,立于班中。待礼部奏完春祀事宜,他越众而出,躬身道:“臣周扶苏,有事启奏。
神宗颔首:“讲。”
“市易法推行半载,米价较去年同期回落一成五,百姓购布购粮便利倍增,市井怨声渐息。”他语调平稳,如报家常,“然成效之下,暗流汹涌。臣近日查得,地方市易务中,竟有官员与商人勾结,虚报库存,套取官银,中饱私囊。”
殿中微静。
户部郎中李元甫冷笑:“周协理前日才洗清自身嫌疑,今日便要审他人?莫非是转移视听?”
“转移视听?”周扶苏不恼,反问,“若我真有私心,何必等到现在?何必在自证清白之后,再掀风波?”
他从袖中取出一册,双手呈上:“此为历城市易务近三个月账本原件,其中‘库存米粮’一项,每月初九上报数目皆较初八多出三千石,而仓吏供状称,从未有新粮入库。更巧的是,丰源号每月初八收款后,初九便向韩氏义庄汇出等额银两。”
神宗接过,翻阅片刻,眉头微皱。
韩缜立时出列:“此乃地方管理疏漏,岂能归罪于朝中大臣?市易务本由地方自主经营,朝廷不宜过度干预。”
“自主经营?”周扶苏摇头,“若只是疏漏,为何十地账目,皆在同一日做假?为何抽成比例,竟分毫不差?”
他再取一纸,高举于前:“此为丰源号与韩府往来密信副本,内有‘三万石米,韩府抽成五分之一’之语。信纸用的是礼部公文残边,墨迹经三司比对,与韩尚书日常批文一致。”
韩缜脸色骤变:“伪造!定是有人栽赃!”
“是否伪造,一验便知。”周扶苏转向神宗,“臣请命三司会审,当堂核验纸张、印鉴、墨色。若有一处不符,臣愿以欺君之罪伏法。”
神宗沉吟片刻,点头:“准。”
三司官员当即上前,查验纸张质地、印章印泥、墨色深浅,逐一比对后,齐声道:“纸为礼部本月所发残纸,印为韩府私印,墨与尚书日常用墨同源。”
殿中鸦雀无声。
周扶苏又取出一幅长卷,缓缓展开:“此为十地市易务同期账目对比图。凡韩门门生任职之处,皆有异常资金流出,且流向同一钱庄,最终归于韩尚书族侄名下田产。十地同日,十地同法,十地同利——尚书大人,这天下,可有如此多的巧合?”
李元甫强辩:“或许只是门生自行其是,与您无关!”
“无关?”周扶苏冷笑,“那为何赵珫每月初八汇款,初九便有密函递至府南巷深宅?那宅子,可是您的产业。”
韩缜额角渗汗,仍强撑:“老夫反对市易法,乃为民生计,岂会从中牟利?”
“您确实反对。”周扶苏语气陡冷,“可您反对的方式,是让亲信贪腐,败坏法度公信,等百姓怨声载道时,再出面‘拨乱反正’。一来立清名,二来夺权柄,三来废新法——好一招明反实纵!”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周扶苏转身,朗声道,“臣请传唤历城差役张五、市易务小吏陈七,当堂作证。”
两名差役被带入殿中,战战兢兢跪下。张五颤声道:“小人亲眼所见,每月初八,韩大人门生赵德海收银三百两,初九便报‘新粮入库’。小人曾劝他,他说——‘上头有人,只管照做。’”
陈七接道:“赵德海亲口说,‘礼部尚书说了,只要账面好看,钱自然有人分。’”
韩缜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发白。
周扶苏跪地,叩首:“陛下,臣非攻一人,而破一网。若今日放过此弊,明日市易法将成贪官提款之钥,百姓平价米,终成空谈。臣恳请,彻查全国市易务,拔除庇护体系,还法以清正,还民以公道。”
神宗久久不语。
殿中静得连衣袖拂动声都清晰可闻。
忽而,神宗一掌拍在御案上,声震梁柱:“法未行而先罪行法之人,天下岂有此理!”
他霍然起身:“即刻成立‘市易稽查司’,由周扶苏主理,彻查全国市易务。凡涉案官员,一律停职待审!”
韩缜猛然抬头:“陛下!此举恐致朝局动荡——”
“动荡?”神宗怒视,“你纵容门生贪墨,蛀空国法,反倒怕动荡?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
“摘去韩缜朝珠,软禁府中,听候查办!”
韩缜双膝一软,几乎跌倒。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臂膀。他挣扎不得,只死死盯着周扶苏,眼中怒火如焚。
周扶苏立于阶前,不动如山。
李元甫等人面如土色,有人低头,有人后退,有人悄悄将手中名册塞入袖中。
神宗扫视群臣,冷冷道:“还有谁要为市易之弊辩护?”
无人应答。
“传旨各地,市易稽查司即日启程,逐地核查。凡查有虚报、贪墨、勾结商人者,不论官职,不论门第,一律下狱!”
周扶苏再次叩首:“臣领旨。”
他起身时,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曾避而不见的同僚,如今纷纷低头回避。那些曾冷笑讥讽的面孔,此刻只剩苍白。
他走出大殿,阳光正烈。
心腹小吏迎上:“接下来,是否先查杭州?那边有韩门三名要员任职。”
“不。”周扶苏摇头,“先去应天府。那里有个姓陈的郎中,最爱说‘市易扰民’,却在私仓囤米三千石,等着涨价。”
小吏一愣:“您怎么知道?”
“送还账本那天,他烧了一整夜的纸。”
周扶苏迈步前行,袍角翻飞。
街角茶肆,说书人正收拾摊子,见他走来,手一抖,惊堂木掉在地上。
小儿顺口溜刚起一句,被母亲一把捂住嘴。
周扶苏走过米铺,见老农正拎着两袋米出门,铺主笑道:“官仓米又降三文,周官人真是活菩萨。”
老农点头:“可不是,以前米贵,现在连布都便宜了。”
周扶苏脚步未停。
转过街角,心腹低声道:“名单己备,十地市易务,凡韩门门生,尽数在列。”
“好。”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册,“按此名录,逐地暗访。凡查有勾结商人、虚报库存者,录其行迹,存档待用。”
小吏接过,欲走。
“等等。”他低声,“查完之后,把这些账本原样送还。”
小吏一怔:“送还?”
周扶苏嘴角微扬:“让他们知道——我们看过。”
他抬头望天,日正当空。
手指轻轻抚过袖中那本《监察新规草案》,指尖划过“连坐追责”西字,微微一顿。
随即,他迈步前行。
一名差役匆匆跑来,递上一封密报。
周扶苏拆开,扫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
应天府陈郎中,昨夜己命人将私仓米粮转移至城外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