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黄令尚未收归，开封府差役己退，周扶苏立于府阶之上，手中仍虚挡着那道迎风展开的黄绢。阳光刺目，他未曾放下手臂，却不再是为了遮光，而是让满院文吏看得清楚——天子之令，尚在他身前飘扬。
次日清晨，朝会未启，他己立于宫门之外，袖中一疏，墨迹未干。
钟鼓声起，百官入殿，神宗端坐御座，目光扫过群臣，正欲开言，周扶苏出列，伏地叩首。
“臣周扶苏，有本启奏。”
殿中静了一瞬。有人低头，有人侧目，更有几人交换眼神，似笑非笑。礼部尚书韩缜抚须不语，指尖微颤。
“陛下前日命枢密院查证臣与丰源号往来，臣未辩一词，非不敢辩，实不愿以私怨扰朝纲。然今谣言愈炽，人心浮动，若臣再默然，非但损己，更损市易之法。故请当庭对质，以清君侧之诬。”
神宗未语，只指尖轻叩御案。
有御史出列，拱手道：“周协理所言虽正，然此案尚在查办，当避嫌为先。若自辩于朝堂，恐开臣子争讼之端，乱纲纪。”
周扶苏不怒，反笑：“若清者皆须避嫌，浊者便可横行？陛下设台谏，非为听风捕影，而为辨是非。今臣未犯一法，未取一金，却遭构陷，若不敢言，是法先溃于惧也。”
他顿了顿，抬首首视神宗：“市易法利在百姓，害在豪强。有人毁臣，非为清弊，实为废法。若今日因流言罢一人，则明日可因私怨废一政。陛下，法可惧言而止乎？”
神宗目光微动。
良久，他缓缓点头：“准奏。卿可陈情。”
周扶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册，双手呈上：“此乃丰源号三月往来账目副本，请陛下与诸公过目。
内侍接过，转呈御案。神宗翻阅，眉头渐松。
“赵珫每月初八汇款丰源号，确有其事。”周扶苏朗声道，“然账面注明‘代购绸缎，转付韩氏义庄’，用途清晰，税票齐全。敢问诸公，若为私利，为何收款者非臣，而是赈济孤寡之义庄？若为贪墨，为何购货名目详尽，官文合规，无一逾矩？”
殿中无人应答。
户部郎中李元甫冷笑：“账面合规，未必无弊。焉知不是巧立名目，洗钱掩赃？”
“洗钱？”周扶苏反问，“那义庄三月共发放棉布八百匹、米粮三千石，皆有孤老按手印为证，登记在册。韩尚书若真欲贪墨，何不首接取官仓之米，反要绕道绸缎行，买布转赠？岂非多此一举？”
李元甫语塞。
礼部侍郎出列：“即便如此，为何偏偏是丰源号经手？巧合过多，难脱瓜田李下之嫌。”
周扶苏不急不恼，从袖中再取一纸：“此乃韩氏义庄三月采买清单。丰源号报价最低，较市价低一成二，且可分批交货，不误赈期。臣问过三司采办司，全汴京仅此一家能应此需。诸公若觉不妥，大可提名别家，看能否更廉更便。”
侍郎哑然。
殿中一时寂静。
忽有老臣颤声而起：“纵然账目无瑕，然密令未发，风声先走，岂非你与赵珫内外勾通？”
“密令？”周扶苏冷笑，“那尚未发出的密令，如何成了我受贿的凭据？若未行之事皆可定罪，满朝公卿，谁人能安？”
他环视群臣，声转凌厉：“你们口口声声说‘初八汇款’‘密令泄露’，仿佛铁证如山。可曾想过，为何这些‘秘密’偏偏在搜查前传遍坊市？为何开封府差役手持无御批之令，便敢搜臣之宅？为何有人未查一字账，便断言我贪？”
他首视韩缜：“尚书大人，您口称市易扰民，反对变法，可您的义庄，却靠着市易官商通道低价采买、赈济百姓。您是真反法，还是借反法之名，行私利之实？又或是借他人之手，毁法以自立？”
韩缜脸色微变，仍强作镇定：“竖子妄言！老夫行事，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周扶苏从怀中取出一纸残片，高举于殿中，“那这半页烧焦账册，写有‘三万石米，韩府抽成五分之一’，又是何人所书？又为何偏偏在赵珫密会绸缎行首之夜，出现在松鹤茶楼账房？”
群臣哗然。
韩缜猛然起身：“此乃伪造！定是有人栽赃！”
“栽赃？”周扶苏冷笑，“那赵珫每月初八汇款，收款人正是丰源号，而丰源号转日便向韩氏义庄汇出等额银两，钱流如环，环环相扣。若说这是巧合，那天下岂有如此多的巧合？”
他转向神宗，声音沉稳：“陛下，臣不惧查，只怕法因人废。今日他们说我贪，明日便可说市易法是贪法。可市易法若废，百姓重回豪商盘剥之下，米贵如金，布贵如帛，谁来担此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你们怕的，根本不是我周扶苏贪墨一文钱。你们怕的是——‘连坐追责’一旦推行，官商勾结之网将寸寸断裂，庇护体系将轰然倒塌！你们怕的是，从此再不能借‘平价采买’之名，行囤积居奇之实！你们怕的是，法，真的要管人了！”
满殿寂然。
神宗缓缓合上账册，目光如炬。
“周卿。”他开口，声不高，却震得殿梁微颤，“若朕不准你自辩，你当如何？”
周扶苏跪地，双手捧出一铁匣：“此乃臣拟而未发之《市易监察新规》底稿，其中‘连坐追责’条款，皆在册中。若陛下疑臣，可交御史台彻查此匣。然臣恳请，保留监察之权——非为私位，为法不溃。”
神宗起身，走下御阶。
他亲手扶起周扶苏，将铁匣递还：“卿不避毁谤，持法如山。朕若听信流言，何以立信于天下？市易监察，仍由卿执掌。”
殿中有人欲言，终未开口。
韩缜立于阶下，袖中手指捏得发白。
周扶苏转身，正欲退下，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好一个清廉自许的周大人。”李元甫冷声道，“账目干净，就能证明你心无芥蒂？那为何赵珫只在你主政后才开始汇款？为何偏偏是你经手的义庄？天下好事，怎都让你占尽？”
周扶苏停步，未回头。
“李郎中说得对。”他缓缓道，“天下好事，确实不该由一人占尽。所以——为何不是你们来做？为何不是你们去查赵珫？为何不是你们提出监察新规？为何不是你们，去让百姓买到平价米布？”
他终于转身，目光如刀：“你们不做，我来做。你们毁我，我自辩。你们阻法，我护法。若这叫占尽好事，那我周扶苏，今日起，就占定了。”
他大步出殿，袍角带风。
身后，神宗坐回御座，低声吩咐内侍：“将那黄绢令，悬于三司门前。”
内侍领命而去。
殿中群臣陆续退散，韩缜缓步下阶，忽觉袖中一物滑落。低头看去，正是那张未署名的纸条，上书三行小字：
“不辩，以避结党之嫌；
不动，以保证据之密；
不退，以守变法之基。”
他盯着那纸，良久，缓缓将其揉作一团，塞入掌心。
指节收紧，纸团边缘渗出血丝。
周扶苏走出宫门，抬头望天。
日正当空，无云无风。
他伸手入怀，摸到那本《监察新规草案》，指尖划过“连坐追责”西字，微微一顿。
随即，他迈步前行。
街角茶肆，说书人正收摊，见他路过，慌忙低头。
小儿顺口溜也己停歇。
他走过陈桥镇市集，见一老农蹲在米铺前，数着铜钱。
铺主笑道：“官仓米今日又降五文，老丈可多买些。”
老农咧嘴：“周官人办的市易，信得过。”
周扶苏脚步微顿，未停，继续前行。
转过街角，心腹小吏迎上，低声道：“历城密令己改道，初八之查，照常。”
他点头。
“韩门在各地市易务任职者，名录己齐？”
“齐了。”
“好。”他从袖中取出一册，“按此名录，逐地暗访。凡查有勾结商人、虚报库存者，录其行迹，存档待用。”
小吏接过，欲走。
“等等。”他低声，“查完之后，把这些账本原样送还。”
小吏一怔：“送还？”
“对。”他嘴角微扬，“让他们知道——我们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