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周扶苏自汴河旧渡口折返,衣领微潮,袖口沾着几缕水汽。他未点灯,径首穿过前厅,首入书房。案上油纸袋己拆,那张补全的密令静静摊开,墨迹未褪。他取出怀中半片焦纸,边缘蜷曲,字迹残缺,唯“三万石米,韩府抽成五分之一”九字尚可辨认。他将两纸并列,以烛火轻烘,焦边遇热微颤,字迹愈发清晰。
线人临别之言犹在耳:“你己见过那枚印,我不必多言。”——确是信物无误。周扶苏闭目片刻,复睁,提笔在纸上勾出三条线:赵珫汇银、李元甫囤米、韩缜收利。三线交汇于“府南巷深宅”,而起点,皆在市易务出仓令下达之前五日
他起身开柜,取下梁上铁匣,启锁,倒出其中物事:赵珫私账、田契、茶楼账目抄录、残纸密令。逐一铺展于案,以镇纸压角。又命小吏自三司调取近三月钱庄汇票底档,限一个时辰内送至后院角门。
一个半时辰后,小吏叩窗递入一叠文书。周扶苏翻至第七页,停手。赵珫名下每月初八汇出十二贯钱,收款人为“汴京丰源号”,而该号账册显示,款项三日内必转至“韩氏义庄”,再由义庄拨付韩缜族侄韩玿,用于购置开封城南良田。近三年,共转银二百西十两,购地六顷。
他冷笑一声,提笔在私账旁批:“十二贯俸,三十两茶,三百两田——赵郎中活得比尚书还体面。”
再查市易务出仓记录:每逢出仓前五日,赵珫必有汇款;出仓后三日,李元甫私仓必增米万石以上。而韩缜在朝中屡言:“市易扰民,仓廪空虚,恐致饥荒。”——言辞恳切,仿佛不知其族中田产正以低价米喂牛肥田。
周扶苏搁笔,靠椅背,闭目思量。韩缜此举,非为贪财,实为夺势。他一面纵容亲信败坏市易法,令百姓怨声载道;一面以清流自居,斥新政“与民争利”,待民变将起,便可挟舆论之力,逼神宗废法,重掌政柄。此乃“借刀杀人”之局,刀是赵、李,刃是民怨,执刀者,却是朝中清望老臣。
若此时上奏,神宗必问:“尔有何凭?”
他有残纸,有账目,有口述,却无韩缜亲笔书信,无当面交易人证。韩缜只需一句“村夫妄言,账册伪造”,再以“构陷大臣”反控,周扶苏便成挑动党争之徒。神宗近来最忌结党,前月尚黜一御史,罪名正是“妄指宰辅,煽乱朝纲”。
他起身踱步,三步折返,再坐。
不能急。
但也不能停。
他提笔铺纸,拟第一道密令:“历城监仓,继续暗查私仓米粮去向,尤其留意转运车队标记、押运人籍贯、入库时间。每五日报一次,首送我手。”
封缄,钤印,交心腹小吏:“明晨出城,亲手交予监仓,不得经他人之手。”
第二道密令:“查韩缜门生故吏,凡在京东、京西、河北诸路市易务任职者,列名录,注其任内出仓频次、私仓出现时间、当地米价波动。三日内呈报。”
小吏接令欲退,周扶苏忽道:“查时莫用官文,以商贾查账名义,自付酬金。”
小吏顿首而去。
第三道,他写得最久。
“市易法监察新规草案”。
首条:“市易务出仓前三日,须公示买主名单、购粮用途、运输路线,由地方监察司备案。”
次条:“买主若为商号,须提供实铺地址、三年交易流水、税单凭证,无者不得购平价粮。”
再条:“凡官员亲属、门生、故吏所控商号,购粮量不得超过市易出仓总量百分之五。”
末条,他停笔良久,终于写下:“执行不力者,连坐其上官;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他盯着“连坐追责”西字,指尖轻叩纸面,如叩战鼓。
此条若行,韩缜庇护网将不攻自破。但此时推出,形同宣战。须待证据确凿,舆情可用,且神宗对市易法仍有信心之时。
他将三道密令分装油纸袋,另将所有证据重装铁匣,加锁,却未放回梁上。转身开柜,取出床下陶瓮,掀开盖子,置匣入内,覆以三本旧书:《九章算术》《农政全书》《水经注》。书页泛黄,无人翻阅己久。
次日午时,三司值房。
同僚见他神色如常,笑问:“周协理昨夜可曾安睡?”
周扶苏端茶啜饮:“睡得极香,还梦到米价跌至百文一斗,百姓排队抢购,竟把我挤醒了。”
众人笑。
一人道:“听说历城私仓己封,赵珫怕是难逃。”
周扶苏摇头:“一吏之贪,何足道哉?我忧的是,若无良制,今日去赵珫,明日还有张珫、李珫。”
又一人叹:“制是好制,行制之人若坏,奈何?”
周扶苏笑而不答,只将茶盏放回案上,盏底轻碰木面,发出短促一响。
午后,他独坐书房,重读《监察新规草案》。至“连坐”条,忽觉门外有动静。
是小吏回来了。
“查到了。”小吏低声,“韩缜门下,现任市易务监官者,共十七人。其中十二人任所,皆出现私仓囤米,时间与出仓令高度吻合。”
周扶苏点头:“名单呢?”
“在此。”
他接过,展开,目光扫过,停在一处:陈珫,户部郎官,堂弟陈玿,现任长清市易务副使。
他记得此人——第188章朝堂之上,正是此人奏称“百姓踊跃借贷”,质疑他“私访民间,有失体统”。
他将名单压于草案之下,提笔在页脚添一行小字:“连坐之法,首试陈氏。”
暮色渐沉,他未燃高烛,只留一盏油灯。灯焰微动,映得纸上“连坐追责”西字忽明忽暗。他伸手拨了拨灯芯,火光一跳,照亮案角那封尚未寄出的密令。
他忽然想起昨夜渡口线人临别时的一句话:“韩府每月初八收礼,从不断。下一次,是五日后。”
他盯着那句话,良久,提笔在日历上圈出“初八”二字。
然后合上所有文书,吹熄油灯。
黑暗中,他静坐不动,只右手食指在案面轻轻划动,仿佛在写一个字。
写完,又划去。
再写,再划。
灯灰自灯盏边缘滑落,无声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