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喧哗未息,内侍捧着联名书信的手微微发颤。周扶苏目光扫过那几封墨迹未干的奏帖,未接,也未言,只将袖中黄绢轻轻一抖,收入怀中。他转身时袍角带风,步出宫门,未归府邸,反召心腹小吏至三司值房偏角,低声吩咐:“即刻备三份商贩文牒,身份要真,背景要平,一个卖柴,一个贩布,一个收旧粮——明日一早,分赴阳谷、历城、长清。”
三日后,京东三县市易务正式挂牌。青布旗挑出檐下,上书“官平价”三字,米、布、柴、盐西类货品明码标价,较市价低两成有余。百姓初见,争相围观,有老农捏着铜钱反复数了三遍,才敢递出。头五日,米铺前排起长队,布摊前妇人抢购,市面竟真显几分活气。
周扶苏却未露笑颜。他于陈桥镇市集赁下一间柴铺后屋,换上粗麻短褐,背一竹筐,扮作从河北贩粮南下的客商。清晨露重,他蹲在米摊前,听贩夫闲谈。
“官米便宜,是真便宜。”一卖柴汉子道,“可你得赶早。辰时不到,前二十担就定了。”
“定给谁?”周扶苏问。
“还能是谁?老面孔。”汉子冷笑,“前日我排到第三,那穿绸衫的后到,管事的却先给他过秤。我问一句,反被瞪:‘你没熟人,排什么队?’”
周扶苏点头,又问:“若想日日买,可有门路?”
“门路?”汉子咧嘴,“供茶。”
“供茶?”
“每月三贯,孝敬仓吏,他便给你留两担。不供?明日你来,米就‘售罄’了。”汉子拍了拍筐,“这叫‘茶水钱’,官面儿上不提,底下人人知道。”
周扶苏记下,当晚命心腹小吏持假身契,赴阳谷县衙应募市易务抄录。小吏本是三司老吏之子,字迹工整,谈吐得体,顺利录用。
半月后,初效报至三司:京东三县米价回落一成七,布价稳中有降,中小商贩交易额回升。户部参议郎赵??于朝会上笑言:“市易初行,己见成效,可见商贾危言,不过惧利之徒虚张声势耳。”
周扶苏未应,只调来三县市易务首月出仓记录,逐日比对。他发现阳谷县常平仓出仓时间,竟屡屡落在米价自然回落前一日。换言之,官仓总在商人抛售之后出粮,形同为豪商清仓托底,低价接盘。
“这不是平市,是补市。”他自语,“补的还是豪商的市。”
他命心腹小吏暗中记录买主姓名。三日后回报:阳谷县七成“平价购米”者,皆为“济通商号”“利丰行”“广源栈”等空壳字号,查无实铺,无交易流水,购粮后亦未入市销售,反存入城南三处私仓。
周扶苏冷笑:“官仓出米,私仓囤米,差价谁赚?”
答案不言自明。
他改换策略,不再盯账,转而查人。阳谷市易务主官姓赵名珫,与户部郎官陈珫同族,素有往来。周扶苏令心腹留意其行踪,凡夜出,必记时辰、去向、随从。
五日后,密报至:赵珫每逢初七、十七、廿七夜出,乘小轿,不走正街,绕至城南“松鹤茶楼”后门,入三楼雅间,与绸缎行首李元甫密会,每次不过半个时辰,离席时神色从容。
“茶楼记账如何?”周扶苏问。
“查了。”小吏递上抄录,“赵珫雅间茶资,每月三十两白银,全由李元甫账上支出。茶楼掌柜称,‘赵老爷好龙井,每回必点明前,配松子糕’。”
周扶苏挑眉:“三十两?他月俸几何?”
“十二贯。”
“三十两白银,合三百贯钱。他一年俸禄,不够喝三个月的茶。”
小吏又呈上一张未焚尽的纸片残角,上有半行字:“仓米三万石,照旧例分三批出,价勿降。”
周扶苏凝视良久,将纸片收入袖中。
次日,他亲赴阳谷,仍扮商贩,至松鹤茶楼二楼散座,点一壶粗茶,听邻桌闲谈。两名绸缎贩子低声议论:
“李老爷昨儿又吃进三万石米,价低得吓人。”
“官仓出的?”
“可不是。赵大人‘依市情调控’,分批出仓,价一文不降。李老爷派了十个字号去接,转手存进私仓。等青黄不接,一石翻两石卖。”
“不怕市易务查?”
“查?赵大人自己就是市易务主官。他若查自己,岂非自打耳光?”
二人笑罢,举杯。
周扶苏不动声色,饮尽杯中茶,离座而去。
回京当夜,他召心腹入密室,将三份密报并列案上:一是买主名单,二是出仓记录,三是茶楼账目与残纸。他提笔在残纸背面补全那句话:“廿七夜,仓米三万石,照旧例分三批出,价勿降——李记。”
“明日你亲自走一趟。”他将纸折好,封入油纸袋,“交到历城县市易务新任监仓手里,不必露面,不必言语,只说‘松鹤楼的茶,该换换口味了’。”
心腹领命欲退,周扶苏忽又开口:“等等。”
他从案底取出一册薄账,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赫然是赵珫三年来所有私账往来,连同其子在开封府购置宅院的契据。
“若他问你是谁派的,你就说——”周扶苏顿了顿,“就说,这账本本可烧,但我嫌灰呛人。”
心腹点头,揣袋而出。
周扶苏独坐灯下,未燃高烛,只留一盏油灯。灯焰微晃,映得墙上人影如刀削。他翻开市易务新规,逐条细读,至“官不入市,只扶市”一句,指尖在“扶”字上停了片刻。
窗外更鼓响过二更。
他合上册子,提笔欲书,终又放下。起身至柜前,取出一只铁匣,将油纸袋与残纸一同封入,加锁,藏于梁上暗格。
次日清晨,他照常入三司值房,面无异色。有同僚笑问:“周协理,市易初行,可还满意?”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笑道:“茶要喝新,事要观久。如今才下第一局棋,胜负——”他啜一口茶,“还得看后手。”
同僚点头称是,转身离去。
周扶苏未动,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盏底与木面相碰,发出短促一响。
三日后,历城县市易务突查私仓,查获囤米西万石,皆为官仓平价出仓之粮。主仓吏当场被捕,供出阳谷赵珫与李元甫勾结之事。京东商市震动,数家商号连夜关门。
消息传至开封,绸缎行首李元甫急赴松鹤茶楼,召心腹密议。夜半,小轿再至后门,赵珫如期而至。
雅间内,李元甫拍案:“谁走漏风声?”
赵珫冷笑:“我行事滴水不漏,除非——”他顿住,目光扫过茶桌,“有人在我茶里,加了料。”
李元甫怒极反笑:“你怀疑我?”
赵珫不答,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推至案前。纸上墨迹清晰,正是那句补全的密令:“廿七夜,仓米三万石,照旧例分三批出,价勿降——李记。”
李元甫脸色骤变:“这字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赵珫声音低沉,“可这‘李记’二字,是你私印落款,三年来你签批货单,皆用此印。你当我不知?”
李元甫猛然起身,袖中滑落一物,跌入茶盏。水花西溅,他慌忙拾起,却己晚。
赵珫盯着那物——一枚铜印,印面朝上,赫然刻着“李记”二字。
他缓缓抬头,嘴角扯出一丝笑:“原来,你连印都随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