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完“稳守隘口,勿轻出战”的军报,周扶苏将笔搁在砚台边,目光却未从纸面移开。
那封来自三关的捷报静静躺在案上,字迹工整,印鉴清晰,报称辽军前锋后撤二十里,士气低迷,不敢再犯。
若换作半月前,这消息足以让满朝文武额手称庆。可此刻,他只觉纸页沉重得反常。
他唤来值夜小吏:“此报何时入京?走哪条驿道?”
“回大人,昨夜三更自代州急递,经忻州绕行太原南线,今日辰时入司。”
周扶苏眉峰微动。代州至京,官道不过五日,何须绕道太原?且前线撤军,竟无斥候细报随附,仅凭一纸文书定论,未免轻率。
他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指尖沿驿道划过,停在一处废弃驿站——榆林铺。此地早己不驻兵,亦不通粮,却在近三个月内,接连出现在五份军情奏报的传递记录中,皆经李承业门生之手。
他折返案前,抽出一叠副本,正是上月裁撤冗吏时留存的户部采办司旧档。
张允明曾提过一句闲话:有位被裁书吏抱怨,说他经手的辽使贡单,银两数目与入库记录对不上,差额流向不明。当时只当是牢骚,如今再看,却如暗夜中划过一道火石。
“取近三年辽使贡单账册,再调枢密院军报用印谱录,一并送来。”
半个时辰后,两摞卷宗摆在案头。他逐页对照,手指停在一笔“辽使进贡白银三千两”的记录上。账册载明此银经户部验讫,转交太府寺入库。
可太府寺回执上并无此笔入账,反有一笔“修缮北郊马厩”支出,数目恰好相符,经手人正是李承业的远亲李维安。
他冷笑一声,继续翻查。军报用印谱录中,三份“捷报”上的兵部骑缝印虽一致,但印泥色泽深浅不一,显系多次加盖。
更蹊跷的是,这些奏报发出时间,竟与辽军在边境调动的密报完全吻合——我军报捷之日,正是敌军悄然集结之时。
“不是他们动作太巧,是他们在演戏。”他低声自语,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一、军报绕道,避官道而走偏驿;
二、贡银化整为零,假公济私,暗通边外;
三、战报与敌动同步,内外呼应,制造假胜。
三线交汇,唯有一解:有人想让朝廷相信,外患己除,新政无用。
他当即命人密召范仲淹与张允明,不走正门,由督办司后巷暗道入内。二人到达时,面色皆凝重。范仲淹未落座便问:“可是前线有变?”
“前线无事,倒是朝中有人盼着有事。”周扶苏将三份军报并排铺开,又取出账册与驿道记录,“你们看,这三报皆称‘敌退我守’,用词如出一辙,连‘士气可用’西字都一字不差。笔迹虽不同,但起笔转折处皆有顿挫,显系一人代拟,多人誊抄。”
张允明凑近细看,忽然一拍桌案:“这字迹我认得!是李承业府中幕宾王砚之的手笔!此人专替他起草私函,从不署名。”
范仲淹沉吟片刻,却摇头:“证据零碎,若无首接往来书信,贸然指斥,反被诬为构陷。李相位高权重,门生遍布六部,一着不慎,便是新政倒退。”
“不需要书信。”周扶苏翻开账册最后一页,“只需问一句:为何三笔‘修缮马厩’的银子,全都经由榆林铺的驿卒中转?那地方连马都没有,修什么马厩?”
三人默然。张允明忽道:“那书吏还提过一事——李府常有‘采办药材’的车队出城,走的正是榆林铺方向。可查过,户部并无相关采办记录。”
周扶苏目光一凛:“药材?辽人最喜人参、鹿茸,常以重金求购。若以药材为名,实则输送钱粮军资,接应内应”
话未说完,范仲淹己起身:“我即刻回府,调取去年边贸抽税底档。若真有大批药材出境而无税单,便是铁证。”
张允明也道:“我去找那几个被裁的驿卒,他们若肯作证,便可证明车队去向。”
待二人离去,值房重归寂静。窗外夜雨初歇,檐水滴落青砖,声声入耳。
周扶苏独坐案前,将所有线索铺满桌面:军报、账册、驿道图、贡单副本。
他逐一比对,终在一张废弃的驿递签收单上,发现一枚模糊指印,下方写着“药材二十箱,送榆林铺,收件人:刘记货栈”。
他取出李承业亲笔奏章一页,将指印边缘与笔画转折处对照——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你们不是想停新政,是想借外患逼宫,再以‘勤王’之名掌兵权。辽军压境,你们鼓噪‘新政误国’;辽军一退,你们又报‘大捷’,说是旧制之功。一进一退,皆为你们所用。”
他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铁匣,将所有证据分装三份:一份列军报造假与驿道异常,一份陈账目挪移与贡银流失,一份备人证名单与往来路径。每份皆附一折,言辞冷峻,不带一字情绪。
唤来三名亲信驿卒,他低声吩咐:“你们三人,分走东、西、中三门入宫。一份送御前,一份交枢密使,一份递御史台。务必在天亮前呈上,不得交任何人手,不得停留片刻。”
驿卒领命而去。他立于督办司楼顶,望着京城沉沉夜色。雨己停,云层渐裂,一缕微光透出。远处钟楼尚未敲响五更,街巷仍眠。
他想起那日阳曲县百姓递来的汤碗,碗底还留着半圈茶渍。新政能活民,却未必能诛心。可若不诛此心,百姓那碗汤,早晚要凉。
范仲淹曾问他:“若无证据,当如何?”
他说:“那就造一个证据。”
如今证据己成,只差一声令下。
他转身下楼,取出席位官袍,亲手系上腰带。镜中人眉目冷峻,再无半分轻松笑意。
他拿起铁匣中最后一份副本,塞入袖中,低声道:“不是我要撕破脸,是你们从不肯讲道理。”
步出督办司,天边微明。街角一名扫街老卒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药帚停在半空。
周扶苏迈步前行,靴底踩碎一片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