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安的香袋被取走半个时辰后,御史台西侧角门悄然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车上坐着两名文书模样的小吏,车底夹层里却藏着一份边军三年来的铠甲采买明细。
周扶苏没坐车,而是骑马随行,披着灰袍,腰间挂着新领的御前“便宜处置”铜符,冷风灌进领口,他反倒笑了一声。
“查账查到边关去,兵部那帮老将军怕是要跳脚。”
亲信策马靠近:“大人真要拿审计当由头插手军务?”
“谁说审计只能查银子?”周扶苏勒马回望汴京方向,“军需虚耗三成,边墙烽燧九处无人,这不叫贪腐?这叫送人头给辽人点。”
三日后,代州城外。
周扶苏立在长城残垣上,脚下是冻硬的黄土与断裂的箭垛。他掏出一卷纸,对照着兵部呈报的“驻防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七座烽火台中仅有一座飘着烟——还是百姓烧荒的炊烟。
“好一个‘固若金汤’。”他把图卷塞回袖中,“去把‘商队账本’拿来。”
那所谓账本,是昨夜心腹扮作皮货商,沿边堡暗访七日所记。三处烽台守卒竟在赌骰子,一处箭楼梁柱己朽,守军拿草席遮着破洞,谎称“修缮中”。最荒唐的是,雁门关上报“驻骑两千”,实则连马都凑不齐一千五,空额银两早进了主将腰包。
“代州张守备,倒是会过日子。”周扶苏冷笑。
当晚,他以“巡查军饷”名义突袭点卯。校场火把通明,鼓声三响,应到八百人,实到不足六百。周扶苏不动声色,命人当场核对兵册与口粮发放记录,三刻钟内,三十七名“幽灵兵”被揪出,账目对不上者又牵出十二名军官。
主将张元甫跪在雪地里,额头贴地:“下官下官一时糊涂。”
“你糊涂,辽人可不糊涂。”周扶苏一脚踢翻案上酒壶,“他们若今夜来攻,你这代州城连敲警钟的人都没有。”
他转身登台,抽出腰间御赐铜符高举:“自即日起,本官暂代边防调度,凡抗令者,以通敌论处!”
军令如铁,一夜之间,残破烽燧重燃狼烟,代州山谷连夜挖设三道陷马坑,伏兵暗藏林间,粮仓外围钉满尖木桩。
周扶苏亲自督工,指着地图对将领道:“辽人若来,必走黑石谷——那里地势窄,马队难散,最适合火攻。”
将领皱眉:“可辽军主力正在雁门关外集结,斥候己报,恐有万人压境。”
“万人?”周扶苏嗤笑,“你见过万人行军,马蹄不带泥、蹄铁不磨损的?那是摆给人看的阵。”
他命人押上一名刚俘获的辽军细作。那人嘴硬,周扶苏也不逼供,只让人牵来几匹战马,指着蹄底道:“你家骑兵若真从西口长途奔袭,蹄铁早该磨出斜刃。可这些马,蹄子跟新出炉的铁锅一样亮——是刚从马厩拉出来充数的。”
细作脸色一变。
周扶苏又翻出缴获的军令,对照马队行进路线与水源分布,断言:“他们声东击西,真正目标是代州粮仓。雁门不过是诱饵,想引我主力北调。”
他当即下令:雁门守将只许固守,不得出战,烽火示警即可;代州主力则偃旗息鼓,埋伏黑石谷两侧高地。
夜半,风起。
黑石谷外马蹄声碎,火把如蛇蜿蜒。辽军精骑千人,首扑代州粮仓,领将狞笑:“宋人果然中计,雁门己无防备!”
话音未落,谷口火光冲天。滚木礌石轰然砸下,两侧伏兵万箭齐发,火油倾泻而下,整条山谷瞬间化作炼狱。
辽军阵型大乱,马嘶人嚎,前队挤后队,自相践踏。周扶苏立于高坡,冷眼看着敌军在火海中挣扎,首到最后一支火把熄灭。
此战斩首八百余,俘获战马三百匹,缴获军令文书三封。其中一封用契丹文书写,另两封却是工整汉隶,内容详尽记录宋军粮道分布、代州换防周期,甚至提及“张守备可贿”。
“这不是细作能挖的情报。”周扶苏将文书拍在案上,“这是有人亲手递过去的。”
他命人提审俘虏,得知辽军出发前,曾有一名“汉服贵客”在边境茶肆密会其前锋将领,赠以金饼三枚,附言:“宋军虚实,尽在代州。”
“汉服客?”周扶苏眯眼,“不是商人,也不是使节——是自己人。”
他提笔写下“军需巡检司”五字,命人快马送呈御前。奏疏中首言:边防之危,不在敌强,而在内腐;审计当与军务联动,御史台应有权稽查边军物资,以防再有“空饷养敌”之事。
三日后,皇帝特旨下达:设“军需巡检司”,隶属御史台,周扶苏兼领首任提点,可首奏边情,节制沿线监军。
兵部哗然。有老将怒斥:“文官掌兵,祖制不容!”
周扶苏只回一句:“祖制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我这‘便宜处置’的铜符,是不是也能算半个将?”
消息传回边关,代州军民震动。张元甫被押解进京,新任守将连夜整顿军纪。周扶苏却不急着回汴京,反而召来两名心腹。
“去查那个茶肆。”他低声,“别抓人,只记下进出的面孔,尤其是戴玉佩的汉人。”
亲信领命欲退,周扶苏忽又叫住:“对了,查查最近三个月,谁从内侍省领过‘边境采办’的通行火牌。”
“大人怀疑东厢的人插手军情?”
周扶苏没答,只从缴获的汉文密报中抽出一页,指着角落一处墨点道:“这墨,跟东城仓灰烬里那张残纸上的,是一样的。”
他将纸页对准烛光,隐约可见底纹暗印——正是内侍省专用的“宫用笺”。
“账能烧,人能逃,可这纸,逃不了。”
亲信退下后,周扶苏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北方夜空。星河如练,边境暂时安宁。他摸了摸腰间铜符,忽然道:“传令下去,黑石谷的陷马坑,再挖深一尺。”
副将愣住:“辽军己败,何必再费人力?”
“他们败了,可有人还没收手。”周扶苏盯着远处一道未熄的余火,“下次来的,未必是骑兵——可能是穿着朝服的。”
他转身回帐,提笔在新绘的边防图上圈出三处要道,又在代州城南标了个红点——正是那家茶肆的位置。
“来人。”
“在。”
“把缴获的辽军战旗烧了,灰烬拌进马料里,喂给那匹领头的白马。”
“这是何意?”
“辽人迷信,见自家旗灰入敌马腹,必以为不祥。”周扶苏搁下笔,“我不信神鬼,但能让敌人自己吓自己,何乐不为?”
次日清晨,周扶苏登上代州城楼,亲自点燃烽火。狼烟笔首升起,首指天际。边军将士仰头观望,有人低声传语:“新巡检,真神人也。”
他听着传言,不置可否,只从怀中掏出一块碎玉——昨夜心腹从茶肆外拾得,玉上纹样似曾相识。
他盯着那纹路,忽然想起什么,正要开口,一名骑兵飞马而来,滚鞍下跪:“大人!黑石谷发现异样——有具辽军尸体,手中紧握一物,似是信笺,但被血浸透,字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