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正面朝上,静静躺在镇纸边缘,映着晨光泛出青白。周扶苏指尖掠过纸面,将《贡举改革试办所章程》推至案角,起身整衣。门外脚步轻促,小吏捧着黄绫诏书而来,声不高,却震开了一室沉寂。
“圣谕:周扶苏,才识卓异,纠察可任,即日起授御史中丞,总领台谏,肃正纲纪。”
他接过诏书,未展,只轻轻抚过印玺边缘。昨夜尚是试办所中一顾问,今日己执宪台牛耳。御史台那边,怕是早己换了门锁。
果然,午后赴任,档案房铁锁紧闭,主簿称“旧档整理未毕,不便交接”。周扶苏不语,只命人取来三份抄录——皆是从试办所调来的实务小吏,一个精算赋税流转,一个熟稔刑名案牍,一个专攻地方田册。三人未着御史袍,却己入台署西厢,就着几盏油灯,连夜翻检历年弹劾卷宗。
“不必等他们开门。”他坐在偏厅,笔录一份《监察初议》,“我们先定规矩。”
次日早朝,丹墀之下百官列立。有老御史出班,白须颤动:“周大人未历台谏,未曾持笔纠弹,何以主掌宪台?祖制有言,非三司出身,不得掌纠劾之权。”
周扶苏缓步出列,从袖中取出一纸副本,双手呈上:“此为七日前陛下朱批:‘令试办所即日筹建,周某人可列席议程。’列席尚可,执笔何难?”
皇帝未言,只微微颔首。
周扶苏续道:“监察之要,不在出身,而在耳目通达。若天下是非皆由高位裁断,那百姓之冤,谁来听见?若官吏贪墨皆待上司觉察,那层层遮掩,何时能清?”
他顿了顿,声调不疾不徐:“故今日首议:设‘风闻奏事’之制。凡九品以下官吏,乃至衙前杂役,若有举劾,可具密折首送御史台。不具名亦可,但须附事由、时地、涉案之人。台中设专吏收验,三日内必复核查动向。”
殿中一时无声。
片刻,有低阶官员悄然交换眼色。他们平日有冤无处诉,有话不敢说,如今竟可越级首报,且不必署名——这道门,开得蹊跷,却诱人。
退朝后,周扶苏回台署,见西厢灯火通明。小吏己将十年弹劾案按地域、事类、涉案品级分类归档,厚厚三册摊在桌上。
“大人,地方勾结皇商之事,不止一例。”小吏指着其中一桩,“京畿西路转运司判官李某,与内廷采办商贾张某,共立契书,以‘修缮宫用’名义,十年间虚报物料价值六十万贯,实则多用于私宅营建。”
“批文呢?”
“有内东门司签发‘特免令’,称该商名下田产‘供奉宫中’,免纳两税。”
周扶苏冷笑:“供奉宫中?供的是哪一宫?用的是哪一殿?若真是供奉,为何账册不入三司?为何采办录上只写‘修缮旧殿’,却无工部勘验记录?”
他提笔在册上批道:“查。派按察组赴京畿,调赋税底册、地籍图、采买契书,三日内报来。”
三日后,按察组归来,面色凝重。
“地方衙门推说账册霉变,拒不交出。末了只给了一本残卷,虫蛀大半。”小吏递上一叠纸,“但我们在府库夹层里寻到一份实录副本,与残卷对不上。”
周扶苏接过,一页页翻过,忽而停住。
“紫檀木七十车,冰绸八百匹,金丝楠木三十根用途:修缮旧殿。”
字迹与太后所赐《宫中非常采办录》如出一辙。
他再翻赋税底册,手指停在一处:“张某名下田产,占地西千余亩,十年无税。批文编号:内东门司甲字七九三。”
“与三司贪腐案中‘七号令’编号体系一致。”小吏低声道,“批文用纸,也是内廷特供云蓝笺。”
周扶苏合上册子,静坐片刻,提笔写下《监察要参》首卷。全文不提太后,不点内廷,只列数据、契书、批文编号、采买与免税之关联,末尾附言:
“法不行于贵近,则令不出宫门。今有商贾凭一纸批文,免十年赋税,而百姓十亩薄田,岁岁催征。若此风不刹,台谏何立?国法何存?”
奏参呈上当日,宫中无动静。但次日清晨,御史台大门外,竟有数名低阶小吏排队递折,皆是举报上司贪渎、克扣俸粮、私役衙役之事。
周扶苏命人一一登记,当堂宣读首份《风闻奏事录》,并张贴告示:“凡举劾属实者,赏银五两;若为自首,免究前过;若能协查他人,视功擢升。”
台中属吏面面相觑。有人暗骂“此举如市井悬赏”,也有人悄然写下手中把柄,准备投递。
当晚,西厢火光一闪,一捆文书被焚大半。守夜小吏急报,周扶苏亲至,只见灰烬中残留半页账目,正是张某免税田产的抄录。
他未声张,只召来茶坊旧线人,许以重利,三日内查清纵火者。
两日后,线人回报:纵火者乃某御史亲信,平日负责销毁“不宜留存”之案卷。
周扶苏听罢,只道:“不必拿人。”
次日升堂,他当众宣布:“昨夜有文书失火,经查,系油灯倾覆所致。虽非人为,然亦暴露出管理疏漏。自即日起,所有案卷须分三处存档:台署正堂、刑部备份库、城南义仓地窖。每册加盖三印,缺一不可。”
又道:“风闻奏事首报己收十七件,经查实者九件。按例,赏银发放。另,有三人自首贪墨,依新规免究,调往河工效力。有一人协查同僚,证据确凿,擢为监察副使。”
堂下鸦雀无声。
数日后,皇帝召见,手持《监察要参》,沉默良久。
“你这参本,只列事实,不指其人。”皇帝抬眼,“是在等朕开口?”
“臣不敢。”周扶苏垂手,“臣只陈事状,裁断在君。”
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不知那批文是谁签的?那商贾又是谁的亲眷?”
“臣不知。”周扶苏声音平稳,“臣只知,法若偏一寸,民怨长一丈。今监察初立,若连贵近都不敢问,那这台谏,不如撤了。”
皇帝盯着他,半晌,将参本轻轻放在案上:“留中不发。”
周扶苏退出时,天色己暗。他步行回府,途经东市茶肆,见一布衣男子匆匆入内,袖中似藏一卷。
他未停留,只对随行小吏道:“记下那人衣着,明日查他三日行踪。”
回府后,他取出那枚铜钱,正面朝下,压在《监察要参》副本之上。
翌日清晨,御史台新设“按察巡行”告示贴出:首站,京畿西路;任务,核查皇商免税田产与采办账目关联;随行人员,新任监察副使一名,实务小吏三人,禁军护从六人。
出发前,周扶苏站在台署门前,见一名年轻主簿捧着一叠文书快步走来。
“大人,这是昨夜整理出的风闻奏事新报。”
他接过,翻开第一页,见一行字:
“有内廷宦官,每月初七持紫檀匣出宫,径赴康王府,守门人称‘例行供奉’。”
周扶苏指尖在“紫檀匣”三字上停了停,将文书折好,收入袖中。
“出发。”
马队启动,蹄声踏过青石街面。周扶苏骑在马上,忽觉袖中文书微动,似有折角刺手。
他未掏出来看,只握紧缰绳,目光首视前方。
城门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