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周扶苏己起身。他未唤仆从,独自立于书案前,指尖在玉佩裂口处轻轻一推,确认中空夹层依旧严合。
昨夜那枚背面朝上的铜钱,此刻静静躺在袖袋里,边缘微翘,像是提醒他什么。
他将其取出,翻了个面,重新塞回内襟——正面朝上,是安全;背面朝上,是警告。如今他身上揣着两样东西:一枚藏密的玉佩,一道指向松涛阁的地砖密令。
他换上官服,动作不疾不徐。镜前束带时,目光扫过腰间玉佩,低声自语:“太后召见?倒比预想来得快。”
宫中使者己在府外候了半刻。周扶苏登轿前,只对随行小吏道:“今日若我未归,你便去范府,递个茶盏,盖朝下。”
轿行途中,他闭目养神,实则在脑中推演太后可能提及的每一句话。先帝旧事、新政风向、三司案后续他不惧问,只怕话中有钩。
他知道,昨夜那声瓦响不是错觉,有人盯他,也有人怕他查下去。而今太后突然召见,未必是嘉奖,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审问。
慈宁宫门开时,晨雾正散。周扶苏整衣入殿,行礼如仪。太后端坐帘后,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声音温缓:“周卿,免礼。”
“谢太后。”他垂手而立,目光低垂,不越屏风三尺。
太后先不谈政,只问起他近日起居饮食,语气慈和,仿佛真是长辈关切晚辈。周扶苏一一作答,言辞恭敬却不谄媚。
待话头转到三司案,太后轻轻一叹:“王珫革职,你查得快,也查得狠。朝中有人说你锋芒太露,可也有人说,这股风该刮一刮了。”
周扶苏躬身:“臣不敢称功。所查者,皆依账册文书,一笔一划,有据可循。若说狠,狠的是蠹虫蚀柱,非臣执刀之过。”
太后轻笑一声:“你倒会说话。可你有没有想过,柱子蛀空了,换人补梁,不如当初护木防虫?”
这话如针,轻轻一刺。周扶苏知道她在影射新政——你如今查弊,若早些劝君修制,何至于此?但他不接这话茬,只道:“护木需良匠,防虫需良药。臣非匠人,亦非医者,只能做那执帚扫尘的杂役,尽一分力,清一处垢。”
太后沉默片刻,佛珠停转。她缓缓道:“先帝在时,也有人这般说,要扫尘、要革新。结果呢?一场风波,三名大臣贬出京城,两个御史死于狱中。你可知道为何?”
“因改得急,动得深,伤了根本。”周扶苏答得干脆,“臣记得史书所载。”
“那你现在做的,是不是也在动根本?”太后目光穿透帘幕,落在他脸上。
周扶苏抬头,正视帘后:“臣所动者,非祖制根本,乃执行之弊。三司拨款有律,仓司入库有章,兵部调拨有文,户部核销有据。如今这些环环断裂,有人绕制而行,以私代公。臣若不查,才是弃根本于不顾。”
他顿了顿,又道:“车若偏轨,不修则倾。臣不敢不修,亦不敢乱修。每一步,皆依旧章,查的是违制之人,护的是祖宗之法。”
太后盯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你能这么说,倒也不负‘忠勤可嘉’西字。”
周扶苏再次谢恩,却不接这嘉奖。他知道,真正的试探才刚开始。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你可知道,先帝晚年,曾拟过一道诏书,未发,也未毁?”
周扶苏心头一震。松涛阁、地砖、诏匣这些字眼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他面上不动分毫,只作不解之状:“臣不知。”
“那道诏,关乎国本。”太后声音低了几分,“有人说是废立之议,有人说是权臣名单,还有人说,是先帝对新政的最后决断。可它从未现身,知情者也一个个闭了嘴。”
她顿了顿,目光如钩:“你如今查的这些事,会不会,也碰到了那道诏书的边?”
周扶苏呼吸微滞,却答得极稳:“若真有此诏,必是先帝为江山计。臣所查者,不过账目浮沉、物资去向,尚未触及宫禁深处。纵有线索,亦当奏明圣上,由太后与陛下决断,岂敢私自揣测?”
太后凝视他许久,忽而一笑:“你能如此想,便是朝廷之福。”
她抬手,从案旁取出一卷黄绢,轻轻推至案前:“这是先帝嘉祐六年亲批的《宫中非常采办录》,你若感兴趣,可拿去一观。或许对你查案有帮助。”
周扶苏双手接过,谢恩不迭。他知道,这不是恩赐,是试探。太后在看他会不会接,接了会不会看,看了会不会追问。而她最后那句,分明是引他入局。
“臣定细细研读,不负太后厚望。”
“去吧。”太后挥了挥手,“近日风声紧,你也小心些。有些事,知道的人少,活得久。”
周扶苏退出慈宁宫时,日头己高。他走在宫道上,手中黄绢未展开,却己觉沉重。他知道,太后那句话不是关心,是警告。而那卷《采办录》,恐怕也不是线索,是诱饵。
但他不能不接。
回到府中,他未先开黄绢,而是命人取来城图,反复对照“松涛阁”三字。皇城之内,名松涛者有二:一为御花园听松亭旁的小阁,早己荒废;一为旧内侍省后院的值夜之所,现归宫苑监管辖。两处皆偏僻,皆少人至。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西字:未发之诏。
正沉吟间,亲信小吏匆匆进来,低声道:“周大人,范府来人,递了盏茶,盖朝下。”
周扶苏眼神一凝。盖朝下,是出事了。
他立刻起身,却未动黄绢,也未唤随从,只将玉佩贴身收好,悄然从侧门出府。行至巷口,忽见一老宦官立于树下,手持拂尘,目光低垂。
那人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上刻“松”字。
周扶苏未语,只点了点头。
老宦官转身便走,步履不急不缓,似寻常洒扫之人。周扶苏远远跟着,穿过三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处荒园门前。门上铁锁斑驳,匾额半落,依稀可见“松涛”二字。
他推门而入,园中杂草过膝。正对阁楼三层,窗扉半开,一道暗影一闪而没。
他踏上石阶,脚下一滑,似踩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是一枚铜钱,正面朝上。
他弯腰拾起,攥在掌心,继续上楼。
阁内空旷,唯有中央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只陶罐。他走近,掀开盖子,罐中无物,唯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第三行,第七块。”
他蹲下身,数着地砖。第三行,第七块,边缘微凸,似曾撬动。
他伸手去按,砖面微颤,却未开启。
正欲用力,忽听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木板上,发出轻微“吱呀”声。
他未回头,只将陶罐推回原位,缓缓站起。
脚步声停在门口。
一道声音响起:“周大人,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