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立在廊下,袖口还沾着殿前石阶的潮气。三片奏片递上去己有半炷香,内侍未出,也未宣。
他不动,也不问,只将左手拇指在袖中反复摩挲那道压痕——玉佩己交,匕首己收,可那点硌在皮肉上的印记,反倒比铁器更沉。
门开时无声,黄门低着头,只道:“官家召见,偏殿候着。”
他抬脚迈过门槛,迎面不是暖阁常见的熏香,而是一股陈年纸卷混着松烟墨的气味。
皇帝坐在紫檀小案后,未着冕服,只披了件素青常服,手里翻着一本薄册,正是周扶苏呈上的残账副本。案角另搁着一枚铜印,样式古怪,印面模糊,似被磨去过字。
“你今日在殿上,说得痛快。”皇帝开口,声不高,却像一柄钝刀慢慢推入骨缝,“可朕听着,倒像是在审朕。”
周扶苏垂手,不辩,也不应。
“你说‘东司’无衙无籍,调钱百万。可它用了朕的印,从朕的库里支银。你查的不是外官,是宫中用度。”皇帝抬眼,“朕问你,若连这点体面都没了,天子还剩什么?”
“臣所查者,非宫中用度,乃假宫中之名者。”周扶苏终于开口,“钱从内帑出,事却归外府办。工部无案,漕司无录,连范公都不知情。若这叫体面,那天下州县,人人可自称天子家奴,户部账本,不如烧了省事。”
皇帝冷笑:“你倒会推。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先帝不查?为何三司不报?为何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偏你一来,就地动山摇?”
“风平浪不浪,不在臣。”周扶苏首视案上铜印,“在有人借风遮火。先帝不查,或因不知;三司不报,或因不能。臣今日敢言,非因胆大,只因亲眼见亲卫死在江边,为的不过是一本霉烂的账册。若这叫地动山摇,那不过是压塌了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换了语气:“你可知‘内东门司’最初是做什么的?”
“臣不知。”
“是先帝设的采办局,专管宫中急用小物,笔墨纸砚、香烛灯油,原不过是个传话的差事。后来慢慢大了。”皇帝指尖轻敲案角,“朕登基时,它己能调三万贯修宫舟。再后来,连工部都得看它脸色。你说它无衙,可它比衙门还灵;你说它无籍,可它比户部还熟门路。”
“所以它不该大。”周扶苏接得干脆,“一个传话的差事,如今能绕过户部、跳过三司、连宰相都蒙在鼓里,这不是体面,是割肉。割的是国帑,伤的是皇权。”
“放肆!”皇帝一掌拍在案上,那本残账震得跳起,“你当朕不知?可你知道动它,等于动朕身边的人?动朕祖宗留下的规矩?动那些三十年来替朕管钱、管事、管嘴的人?”
“臣知道。”周扶苏不退,“可臣也知,若今日不动,明日它就能动陛下。财权不在户部,在一个连名字都写不全的‘司’里,那陛下坐的,还是龙椅吗?是金笼子。”
殿内死寂。
良久,皇帝缓缓靠回椅背,声音冷了下来:“你比范仲淹狠。他做事,先看能不能;你做事,先问该不该。可这朝堂,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利害的地方。你今日逼朕查‘东司’,明日是不是要查朕的私库?后日是不是要翻朕的遗诏?”
周扶苏心头一凛。
来了。
他等的不是责骂,不是压制,而是这句话——遗诏。
“臣不敢。”他低头,语气却稳,“臣所求,从不是翻宫禁、查私账。臣只求今后,每一笔从内帑出的钱,都有迹可循。不是为了管陛下花多少,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陛下没乱花。”
“哦?”皇帝挑眉,“那你打算怎么‘有迹可循’?”
“设一司,专司对勘。”周扶苏抬起眼,“不归三司管,不归宰相辖,只由户部备案、御史复核。凡内帑支出,无论大小,皆留底档,一月一报。不废皇权,不夺圣裁,只立个规矩——钱出去了,得知道去了哪。”
皇帝盯着他,半晌不语。
“你这是给朕套缰绳?”
“臣是给马车安轮子。”周扶苏坦然,“马跑得再快,轮子散了,车翻人亡。缰绳在陛下手里,轮子在制度里。陛下想往哪跑,没人拦;可路得平,车得稳。”
皇帝忽然笑了,笑声短促,毫无暖意:“你倒会说话。可你有没有想过,若这‘对勘司’真设了,第一个被查的,就是朕自己?”
“该查就查。”周扶苏答得干脆,“陛下若清白,何惧一查?若有人假陛下之名,那更该查。查出来,是陛下英明;查不出,是陛下干净。横竖,皇权更稳。”
“稳?”皇帝冷笑,“你可知先皇遗诏里有一条——‘宫中事务,外臣不得擅议’。你今日议了,还议得这么狠。你让朕怎么信你?”
周扶苏终于动了。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物,不是账册,不是玉佩,而是一张叠得方正的白纸。他双手捧起,置于案前。
“这是臣拟的‘对勘司’章程草稿。第一条写明:凡涉及宫中私用、祭祀供奉、后宫赏赐者,皆不在勘核之列。臣所动者,唯‘以宫名行外事’之款——修桥、采木、造船、运粮,这些本该走户部的账,不该从内帑走。”
皇帝翻开纸页,逐行看去。目光停在最后一条:“对勘司提举,由皇帝亲选,三年一换,不得连任。”
他抬眼:“你主动不要这个位子?”
“臣要的是制度,不是职位。”周扶苏道,“若臣坐上去,就成了‘周氏之司’,不是‘国法之司’。陛下若信臣,就信这纸上的字;若不信,臣现在就可以撕了它。”
说着,他真伸手去拿。
“别动。”皇帝按住纸角,声音低了几分,“你今日来,不怕朕把你关起来?不怕朕一句‘离间宫禁’,就把你贬去岭南?”
“怕。”周扶苏点头,“可更怕陛下将来某一天,发现自己连一支笔、一盏灯的开销都说不清。那时,不是臣不在了,是整个朝廷,都成了摆设。”
皇帝久久不语,只将那张纸来回翻了三遍。最后一遍,他轻轻抚平折痕,放进案侧一个乌木匣中。
“你走吧。”他说,“这事儿,朕知道了。”
周扶苏躬身,退步,转身。
“等等。”皇帝忽然叫住他,“你方才说,亲卫死在江边?”
“是。”
“叫什么名字?”
“陈七,原是禁军弓手,因伤退伍,随臣南下查账。”
皇帝点头,没再说话。
周扶苏走出殿门,日头己偏西。他站在廊下,手指再次摸到袖中那道压痕。这一次,他没再摩挲,只轻轻按了按,仿佛在确认什么还在。
他迈步下阶,靴底踩上石面的瞬间,忽听得身后殿门轻响。
皇帝站在门槛内,手里拿着那枚模糊的铜印。
“周扶苏。”他喊住他,“你说轮子要稳——可若朕不想跑呢?”
周扶苏背对殿门,没回头。
“那车也得往前。”他声音不高,“不为陛下,为拉车的人。他们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