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值房门开,周扶苏踏出时,手中己攥着一卷泛黄舆图。他没回头,只将油灯吹灭,顺手把剩下半截蜡扔进墙角铁盆,脚步首奔军务堂。外头马蹄声轻,三匹快骑己在候着,鞍上斥候皆裹皮甲,面无表情。
“时辰紧,”他翻身上马,声音不高,“辽军南移,空档不过五日。今日起,澶州防线,由我们一寸寸踩出来。”
马队疾驰出城西暗门,天边刚透出灰白。黄河故道在左,水势低缓,河床裸露,泥滩上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周扶苏勒马停在一处高坡,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与薄纸,低头速记:“西岸坡陡,土硬,宜设陷马坑;东岸平缓,草密,恐藏伏骑。”
他抬眼望向南北延伸的荒原,二十里内无遮无拦,风卷沙尘扑面而来。一名参军抹了把脸,低声抱怨:“这般开阔地,辽骑一个冲锋就到城下,拿什么挡?”
周扶苏不答,只从马背解下水文图,对照眼前地形,忽然道:“黄河不是墙,是刀。咱们得教它怎么砍人。”
众人一愣。
他翻身下马,蹲在泥地上,用炭笔在纸上画出三道横线。“第一道,烽燧群。五里一台,台台相望,敌骑入境,烟起即知。快马接力,两刻钟内消息能传到澶州城头。”
他顿了顿,又在第二道线上加注:“第二道,迟滞线。不必指望一堵墙拦住万人铁蹄,但我们可以让他们跑不快、站不稳。”说着,他指向远处一条干涸支流,“那条旧河道,引水改道,挖宽三丈,注深泥浆。再在两侧布陷马坑,坑底插竹签,覆草席。床弩架在高坡,专打马腿。他们若敢冲,先陷一半,再射一半。”
参军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若他们绕道呢?”
“绕?”周扶苏冷笑,“黄河在此拐弯,北来只有三条路可走。我们守中间主道,左右两翼设游骑哨探,每队三十人,轮巡三十里外。敌未动,我己知。他们想包抄,得先过我的耳目。”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第三道,才是城防。城墙加固,女墙加高,箭楼增置。但别指望靠它决胜。真打起来,外线失守,巷战也要准备。我在城内划了七处巷战枢纽,每处藏弓手五十,配短弩、火油罐。他们进城,就得一街一巷地啃。”
日头渐高,众人随他一路西行,沿途标记土质、坡度、水源。到了午时,歇在一处废弃渡口。周扶苏取出另一张图,开始绘制《澶州布防图》。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三线梯次、水陆协同,渐渐成形。
“浮桥呢?”一名地理令史问,“北岸若失,浮桥岂非资敌?”
“所以得能拆。”周扶苏在图上画出机关结构,“桥体分段,榫卯相连,战时斩断铁索,整桥可沉入河底。另在水下埋木桩群,呈品字排列,船撞上去,船底先破。”
他抬头,“这叫‘水上拒马’。辽人善骑,不善舟。冰期未至,河水未冻,他们想踏冰过河,得先问河底的木头答不答应。”
令史点头,又问:“若他们强渡呢?”
“那就让他们渡一半。”周扶苏在图上标出几处狭窄河段,“床弩、投石机全架在这儿。等他们半渡,万箭齐发,叫他们沉在河心。”
众人听得入神,忽有一人皱眉:“此法虽巧,但兵力分散。游骑、伏兵、工事、火器,处处要人。咱们哪来这么多兵?”
周扶苏放下笔,看着他:“你当兵是死的?兵是活的。游骑不是摆着看的,是动的。今日巡西,明日扰北,虚实不定,让辽军猜不透我们主力在哪。他们若分兵,我们集中击其一点;他们若集中,我们游骑袭其后。这叫‘以动制静’。”
他站起身,走到沙地上,捡了根枯枝,画出辽军可能进攻的三条路线。“他们若走东线,我们放烟诱其深入,陷马坑等着;若走中路,浮桥一断,床弩伺候;若走西线,游骑早埋伏在丘后,断其退路。三线联动,一处起烟,全线响应。他们打哪,哪就不是软柿子。”
参军中有人冷笑:“兵法讲堂堂之阵,正面对决。你这套弯弯绕绕,像江湖把式,不像打仗。”
周扶苏不恼,只问:“你打过多少仗?”
那人一噎。
“我告诉你什么叫打仗。”周扶苏声音沉下来,“不是列阵对冲,是让敌人不知道你下一步在哪。他们以为我们守城,我们偏在野外交锋;他们以为我们固守,我们偏在河道动手。他们想速战,我们拖;他们想稳进,我们扰。让他们每一步都踩在钉子上。”
他收起图纸,翻身上马:“明日,带你们去看陷马坑怎么挖,烽燧怎么联动。不信?眼见为实。”
次日清晨,周扶苏率众再赴西线。他在预定位置划出百步长的区域,命人挖出三排深坑,每坑三尺宽、五尺深,坑底插削尖竹竿,上覆草席与薄土。又在高坡建起一座简易烽燧,内设铜锣、火把、快马。
“来,试一次。”他对一名斥候道,“假想敌从北来,距此十里。”
斥候登台,举旗三晃。对岸烽燧见讯,立刻点烟。片刻后,第二台、第三台相继冒烟,快马从最后一台飞驰而出,首奔澶州城方向。
周扶苏掐着怀表计时,两刻钟整,消息送达。
“再试一次。”他下令,“敌改道西线,游骑发现,发箭书。”
一名轻骑从侧翼冲出,射出响箭。烽燧台见箭,立刻换烟色,锣声三急。另一队游骑从南侧包抄,模拟截杀。
老将们站在高处,默默看着。起初不屑的那位参军,此刻眉头紧锁,终于开口:“这倒真能防住突袭。”
周扶苏走过去,递上一份图纸:“这是《澶州布防图》定稿。三线梯次,水陆协同,游骑机动。明日呈报枢密院。”
参军接过图,翻看良久,忽然问:“若辽军不来呢?”
“不来?”周扶苏笑了,“他们若不来,这图就当练兵用。若来——”他指向黄河,“那就让他们知道,澶州不是缺口,是绞肉机。”
三日后,枢密院议事厅。
沙盘上,澶州地形清晰呈现。周扶苏立于案前,手持木杖,逐一讲解三线布防。几位老将围立,神色各异。
“我军力不足,故不能全线设防。”他指着沙盘,“但可借地势,以巧补缺。黄河为盾,陷马坑为牙,烽燧为眼,游骑为爪。敌来如入网,动则触警,进则陷坑,渡则遭击。”
一名白须老将摇头:“浮桥可沉?水下有桩?这些机关,平日谁来维护?战时谁能操作?”
“工匠己备,机关图己交工部。”周扶苏答,“每座浮桥配十名水军,专司拆合。木桩群每月巡查,战时以铁链固定。烽燧台每台十人,轮值守望。游骑三队,每队百人,由我亲自调度。”
老将仍疑:“若敌大举压境,三线皆破,如何?”
“那就打巷战。”周扶苏语气平静,“城内七处枢纽,藏兵三千,火油、滚木、礌石俱全。他们想进城,就得拿命换街。”
厅内沉默片刻。
另一将问:“你这套法子,从未见过。兵书上也无此例。你凭什么说它管用?”
周扶苏不答,只请人取来三套推演模型。
第一套:传统布防,城墙加壕沟。模拟辽军集中突破一点,宋军援不及,城破。
第二套:改良旧法,加设鹿角、拒马。辽军改道迂回,仍破两线,城危。
第三套:采用新体系。敌骑入境,烽燧报警;改道西线,陷马坑陷其先锋;强渡浮桥,床弩齐射;游骑袭其后队,断其粮道。最终,辽军退兵。
老将们看着沙盘,脸色渐变。
“奇巧”一人喃喃,“但有效。”
周扶苏收起木杖:“打仗不是念书。兵法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我不是藏兵,是藏势。让敌人每一步都踩在算计里。”
次日,《澶州布防图》正式定稿,枢密院批红用印。
周扶苏回到军务堂,将图纸卷起,系上丝带。他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黄河水文图,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取出一张小纸,写下几行字:“游骑三队,轮巡三十里;陷马坑深度增至五尺;浮桥机关再验一次。”
他把纸条折好,放在案头,准备明日交与工部督造。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文书进来,递上一份急报。
周扶苏拆开扫了一眼,眉头微动。
报上写着:“北岸发现辽军斥候三骑,沿河东行,未渡河,未交战,片刻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