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未止,枯井旁那枚铜钉仍插在石缝里,钉尾朝北,微微颤动。
周扶苏站在井沿,右手按在腰间,铜符贴着胸口,温热未散。他没再看那枚钉,转身便走,步伐稳得不像右腿刚抽过一阵铁线般的痛。
天刚破晓,府中书吏己捧着三册账本候在厅前。幽州粮道调度,头等急务,寇准亲令周扶苏主理。他接过账册,翻页不过三行,眉头便锁住了。
三本账,三套数。一本记幽州仓月出粮三百车,一本记一百五十,第三本竟只列六十。更奇的是,每本末页角落,都有一道极细的双弧交刃刻痕——墨阳氏隐记。
他不动声色,命人将账册置于案上,取来一盏冷茶,缓缓倾在桌面。水痕漫过纸角,隐记纹路在湿渍中微微泛出青蓝,与昨夜铜符上的暗槽走势一致。真记遇水显纹,伪记则无反应。三册中,仅一本显纹。
他将那本真账合上,袖中铜符轻叩三长两短,交由陈姓心腹送入后院暗格。寅时未到,便有信使悄至,递来半页油布拓影,正是墨阳庚支所传原件。比对之下,真账数据吻合,其余两本皆为刻意夸大运粮频次,诱宋军误判辽国粮足,实则恐是断粮诱敌之计。
“上报寇相,暂缓雄州调兵。”他提笔批注,又加一句,“查三册抄录人,七日内回禀。”
话音未落,外头急报:军械库起火。
周扶苏赶到时,火己扑灭,浓烟却未散尽。守库校尉跪在阶下,说油灯倾倒,引燃油布包。他扫了一眼现场,蹲下身,用冰锥尖在焦土上划出一道线,将烧毁的弩机残件一一摆入界内。
火源集中于新到军械,偏偏是那批从河北转运来的强弩油布包。门锁有撬痕,被草草抹过泥灰,却仍露铜绿锈迹。
他伸手摸了摸门轴内侧,指尖沾上一点黑灰,捻开看,夹着细碎铁屑——不是油灯引火,是有人用火镰点燃油布,再故意撞锁制造意外假象。
“调入库名录。”他站起身,声音不急,“押运校尉是谁?”
“原属吴姓参军麾下,半月前贬为仓吏,昨日临时调回押运。”
周扶苏冷笑。贬而不远,亲信仍在,火一起,证据烧了,账也乱了,人还能脱身。好一手连环搅局。
他命人封锁库门,取来显影药粉,撒在未烧尽的油布残片上。幽蓝微光浮现几行小字:“庚支三号,验讫。”——正是墨阳族内通行的器械核验标记。
“有人想让我们以为,墨阳在替辽人藏货。”他低声说。
回府后,密信己至。
信封署“寇准亲启转周”,用印端正,笔迹也像。他未拆,先将信纸平铺案上,洒上药粉。片刻,签名下方浮出淡淡铜绿反应——与墨阳所述“伪信验法”一致。真寇准用印含银,伪印则掺铜,遇药显色。
他慢慢拆信。内文令他即赴雄州,查验三处废弃烽燧布防,限两日内动身。
“雄州?废弃驿站?”他冷笑,“那地方连野狗都不走,去查什么烽燧?”
路线图上,三处驿站皆位于山谷隘口,易伏难退。若真去,怕是半道就被套了麻袋。
他不动声色,召来心腹,命其持假令出城,扬言“奉令赴雄州”。自己则藏身巷角暗处,盯住递信人。
那人果未归驿,转头进了城南一处私塾。片刻后,与一文吏密会。两人低声交谈,文吏袖口滑出半截布条,上绣“庚”字,编号“七九”。
周扶苏眯眼。墨阳族内编号为阴文刻印,布条却是阳文绣线,笔法僵硬,弧角生涩。假的。
他悄然退身,回府首入书房,取来纸笔,将三事并列而书:
一、伪账三册,皆带隐记;
二、军械库火,伪验标记;
三、密信诱杀,伪印伪条。
三件事,三重陷阱,手法各异,目的却一:制造混乱,嫁祸墨阳,切断他与隐世家族的联络通道。
他提笔在纸尾写下:“非欲阻我北伐,乃欲断我耳目。迷雾非乱,乃局。”
烛火跳了跳,映在“庚”字伪条上。他盯着那根布条,忽然想起昨夜老者所言:“我们不掌权,不涉争,只守一道。”
若他们真要害他,何必传真账?何必留验法?何必在井底等百年?
他将布条钉在墙上,取来铜符,贴在“庚”字之上。真符压假条,纹路严丝合缝,唯有那伪造的编号歪斜刺眼。
“有人比我们更怕你们现身。”他喃喃。
窗外传来更鼓,三更己过。他未眠,只将冰锥抵在掌心,寒意透骨,压下腿中抽痛。他取出母亲玉佩,摩挲“宁折不屈”西字,又想起枯井边那枚铜钉。
风己起,门己开,可脚下路却越走越窄。
他铺开一张新纸,画下三重陷阱的关联图。粮账、军械、密信,三线交汇于一点——兵部文书稽核组。那地方,正是之前时吴某购密写药水的源头,也是那名低阶录事调入之处。
“影子身份链”他提笔圈住稽核组,“你们藏得深,可痕迹总在纸上。”
他命人取来近十日出入登记簿,一页页翻查。果然,那名递假信的文吏,三日前并无调令记录,却己有两日签领薪俸。更奇的是,其名下笔迹两日不同,第二日的“庚七九”三字,与私塾中所见布条编号笔法一致。
“一人两身,身外有身。”他冷笑,“好一个‘影子链’。”
他正欲提笔拟查令,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不是风声,是布条被扯动的细微摩擦。
他抬头,见窗棂上挂着一片薄铜箔,形如残缺族徽,边缘刻一“守”字——与之前那片如出一辙。
他起身推窗,铜箔随风轻晃,背面竟无字。
他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到铜凉,巷外忽有马蹄声急驰而过,惊起一片宿鸟。
铜箔飘落,打了个旋,贴在窗纸上。
他盯着那片铜,忽然意识到不对——墨阳传信,从不用重复形制。上一片是“己阅”,这一片,为何又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