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探单膝跪地，双手呈上蜡丸。周扶苏盯着那枚暗褐色的封泥，指节在榻沿轻轻叩了两下。他未伸手，只道：“取冰水来。”
随从一怔，随即会意，快步取来一盆刚从井中吊上的冷水。周扶苏命人将蜡丸悬于水面之上，以湿布裹住，再覆薄冰。他道：“松烟灰遇热易散，若内藏密纸，强启则毁。”
半个时辰后，封泥渐软，丝帛自行滑出。密探小心展开，只见其薄如蝉翼，字迹细若蚊足，却排列整齐。
纸上所书，正是辽军在黄河冰裂带三处伏兵的布阵细节：一处藏于断崖背风面，以雪帐遮蔽；一处埋伏冰下，借天然冰窟藏身；最后一处，则以废弃渡口为掩，暗设绊马索与强弩。
周扶苏默记三处方位，又命人取来一盏油灯，将丝帛凑近火苗。火光映照下，纸面泛出微蓝光泽，确为辽军南院专用的“鹰羽密纸”。他再以银针挑取字迹边缘微尘，投入盛有清水的瓷碗，墨屑沉底，泛起淡淡灰烟。
“松烟灰掺狼毫。”他低声道，“与南院令箭残留物同源。”
密探低声问：“是否即刻报入政事堂？”
“不。”周扶苏将丝帛重新卷好，放入空药瓶，“此物若真，是助力；若假，便是杀局。我们尚未知递信之人所图为何，便贸然张，反落人算中。”
他闭目片刻，似在推演局势，忽道：“明日辰时，兵部有巡查队测冰厚，可否调一队人，绕行冰裂带西侧？”
“可以，但需寇相公手令。”
“去取。”周扶苏睁开眼，“令中写‘查勘凌汛隐患’，不得提伏兵二字。带队者，选我旧部，口风紧，胆大心细。”
密探领命而去。周扶苏缓缓靠回榻上，右腿伤处隐隐作痛，他未唤医，只从枕下摸出一包药粉，抖入茶盏，就着冷茶吞下。药性苦涩，却让他神志清明。
次日午后，密探归来，带回一小包雪泥与半截烧焦的木桩。
他道：“第二处地点，确有异状。雪地有新埋桩痕，深约三尺，桩头残炭经辨，为辽军夜营所用松脂火把。另在附近发现马粪，经辨为辽北营特供草料所喂战马排泄。”
周扶苏接过那包雪泥，指尖捻开，果然嗅到一丝松脂余味。他点头：“情报属实。”
当夜，他独坐灯下，取出一张废弃的药方背面，提笔写下三行字：“何所图？何所惧？何所不为？”写罢，未封未寄，只将纸条置于窗台，任夜风拂动。
三日后，一只寒鸦落于院中枯树。它未鸣叫，只低头轻啄左腿，一根细竹管随之滑落。密探迅速拾起，交至周扶苏手中。竹管内藏半枚令符，铜质斑驳，刻有“归路未断”西字，字体刚劲，似以刀尖刻成。
周扶苏召来兵部旧吏，比对辽军北线副将私印图谱。半炷香后，那人确认：“材质、刻痕、印文布局，皆与副将令符吻合，非伪造。”
他凝视令符良久，终于提笔，在一张旧账单背面写下：“若助我破局，需见真章；若图谋乱局，恕不奉陪。”写毕，投入院中火盆。
火舌卷上纸角，字迹迅速焦黑。周扶苏立于火光前，低语：“我不知你是谁但这一局，既你愿入，便莫退。”
火盆旁，密探低声问：“若再有信来，如何处置？”
“照旧。”周扶苏道，“只收，不寻；只验，不问。”
五日后，又一信至。此次无物，仅由一名卖炭老翁送至府门，言有“旧友托付之物”。
周扶苏见老翁右手虎口有茧，步履沉稳，不似寻常百姓，却未拆穿。他收下布包，内藏一纸，上书：“南院三使，明日将更替，旧令未销，新符未发，窗口三日。”
他当即召来密探，命其速往参议司调取辽使馆近月出入记录，重点查三名南院信使的进出时间与交接文书。同时，他修书一封，交予寇准门下亲随，言“边情有变，请速议于私堂”。
当夜，他伏案推演辽军调度节奏，忽觉袖中一物微凉。探手取出，乃是从敌营带回的冰锥。刃口己钝，握柄缠布染有旧血。他摩挲片刻，将其置于案头，与新收密信并列。
次日清晨，密探回报：“三名信使中，一人昨夜己离京，一人今晨申时将出城，最后一人在馆内称病不出。另查得，其交接文书皆以‘风寒误期’为由，延后三日。”
周扶苏冷笑：“拖延交接，为的就是这三日真空。他们要在这期间，换下真令，埋入假令。”
他提笔再写一纸，仍置窗台：“三日之后，令符归位，你若再助，我必应。”
纸条未收，亦未毁。翌日清晨，窗台空空如也。
七日后，辽使馆突发火患，烧毁文书房半间。周扶苏得知，未言一语，只命人将冰锥收入匣中，置于床头。
半月后，一名辽国低阶通事在酒肆醉言：“南院有人走风，三日前己传信宋营。”此话被密探听去，报入参议司。
周扶苏闻之，只问一句：“那通事，可还活着？”
“昨夜暴病，今晨己殓。”
他点头，未再多言。
又过两日，一只白羽雀撞入府院，折翅坠地。密探欲救，周扶苏止住。他亲自上前，见雀腹绑一细管，内藏一纸，上书：“冰裂带东口，雪崩可引。”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不动。
随从低声问：“是否再派队查探？”
周扶苏缓缓摇头：“不必。”
他提笔，在旧茶渍斑驳的账册空白处写下：“若真能引崩，何须告知？若不能，告知又有何用？”
写罢，将纸揉成一团，掷入火盆。
火光腾起，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他忽然道：“他们不是要帮我破局。”
“他们是想，让我变成局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轻响。周扶苏抬眼，只见屋檐上一道黑影迅速掠过，手中似握一物，形如令旗。
他未唤人，只将冰锥握入掌中，缓缓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