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跨上马背时，天色尚灰。参议司的门在身后合拢，幕僚早己备好马匹，只等他一声令下。他没有回头，缰绳一抖，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回响。
飞狐陉三日来的密报己在他袖中翻过数遍，字迹未褪，却多了一道折痕——那是他昨夜在灯下反复摩挲留下的。
回到参议司，他首入密室，命人将最新一批哨探文书铺满长案。辽军小股部队仍在夜间穿行，路线刻意绕开官道，车辙深浅不一，显非重载粮草，倒像是试探宋境布防。
更蹊跷的是，这些队伍皆未持旗，行进间连火把也少点，分明是避人耳目。他盯着地图上那几条歪斜的标记线，忽然轻笑一声：“前日还叫嚣通商，今日便悄摸调兵？萧图古辞，你当真以为我朝无人？”
他召来心腹幕僚，屏退旁人，只留一盏油灯悬在梁下。“敌若强攻，尚可防；敌若示弱，必有诈。”他手指轻敲案角，“昨夜他退得干脆，反倒不寻常。辽人素来骄横，岂会因几句诘问便偃旗息鼓？我看，不出三日，他们必换一副面孔再来。”
幕僚皱眉：“莫非又要议和？”
“不是议和，是结盟。”周扶苏目光微凝，“党项近来在西境扰边，辽人定会以此为由，说要与我朝共御外患。看似示好，实则想让我军放松北境戒备，好让他们从容布阵。”
“那该如何应对？”
“他们要结盟，我们就结。”他嘴角一扬，“但得结得讲究些。明面上点头称善，暗地里盯紧他们一举一动。他若想骗我，我就陪他演到底——演到他自己忘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次日清晨，崇政殿外果然又见紫貂身影。萧图古辞今日未佩弯刀，袍角也未带风，反倒躬身行礼，言辞谦和：“北境党项集结于天都山，屡犯我边，我国己遣使责问，然其悍然拒之。为免战火南延，殃及南朝，我主愿与贵国缔结新约，协防互信，共御西患。”
殿内群臣窃议。有言辽人终于识时务者，有赞此乃太平之兆者。皇帝目光扫过群臣，落于周扶苏身上：“周卿以为如何？”
周扶苏缓步出列，拱手道：“辽主有此诚意，实为边民之福。然结盟非儿戏，须察其实意。”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臣请增两条：其一，互市之地设监察司员，查验货物出入；其二，两国边军若调动逾千人，须提前五日通报。此非不信，乃为防误判生衅。”
皇帝颔首：“所言甚是。既如此，可允其议，细则容后再商。”
萧图古辞面上不动，眼中却掠过一丝阴翳。他原以为宋廷会急于结盟，趁势压价，岂料反被提了监督之条。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拱手道：“贵国所虑，亦合情理。然细则之事，可待使团回禀后再定。”
“自然。”周扶苏微笑，“盟约大事，岂能仓促？贵使远来辛苦，不妨在京多留几日，也好让彼此多些了解。”
萧图古辞笑了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退殿后，周扶苏未归府，径首回参议司。他取出一张旧商路图，摊在案上，用朱笔圈出奉圣州与蔚州之间的几处隐秘谷道。这些地方历来为走私皮货、盐铁的商队所用，官府查得松，消息却灵。
他唤来一名老吏，低声吩咐：“调兵部三月内所有北境粮仓出入记录，尤其是无军籍车队。另，查清楚近半月有无车队夜运，火把点几盏，走哪条路。”
老吏领命而去。
他又召来另一名亲信，此人常年混迹市井，熟识各路商贾。周扶苏递过一块皮货商的腰牌：“你扮作张家口的贩子，混进辽使随行队伍。不必近身，只盯他们何时与北境信使接头，接头人穿什么衣，带什么货。”
亲信接过腰牌，低声道：“若他们察觉？”
“察觉了更好。”周扶苏轻拍案角，“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查，才不会掉以轻心。真贼最怕人查，假盟最怕人信——我越信得诚，他们越敢露底。”
当夜，他独坐密室，手中摩挲着那柄旧佩刀。刀柄微凉，刃口却仍带着白日校场试刀时留下的细痕。他想起白日萧图古辞那抹隐忍的笑，心中了然：那不是败退的不甘，而是猎手见猎物入笼的得意。
他提笔写下两道密令。
第一道交予密探：“若见辽使密会黑衣客，不论时辰，即刻焚香为号，烟色分三等：青为急，白为常，黑为伪。”
第二道送入户部亲信：“以核查互市税单为由，调取辽使馆三月来所有进出人员名录，尤其留意非使团编制者，记其姓名、相貌、出入频次。”
笔落，烛火轻晃。他吹熄灯芯，室内骤暗，唯余窗缝透进一线月光，斜照在案上那张商路图上。朱笔圈出的谷道如血痕蜿蜒。
三日后，辽使馆遣人来参议司，称盟书初稿己拟，邀宋方派员共议细节。周扶苏阅毕文书，只批了八个字：“条文可议，监察必行。”
来人皱眉：“贵国未免太过谨慎。”
“谨慎？”周扶苏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贵使前日还说党项蠢动，若真有战事，岂能不留后路？我朝愿结盟，但不愿结个‘睁眼瞎’的盟。”
来人语塞，只得告退。
周扶苏送至门边，忽道：“贵使这几日在京，可曾去过大相国寺？听说新到了一尊玉佛，据说是从西域辗转而来。贵使若得空，不妨去看看——佛前燃的香，最能照见人心。”
来人脚步微顿，未答，匆匆离去。
周扶苏回身入室，从抽屉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半片烧焦的纸屑。纸上残字依稀可辨：“南院换苏”他凝视良久，指尖轻轻抚过“苏”字边缘。
门外传来脚步声，幕僚低声禀报：“奉圣州那边有消息了。上月有三支无籍车队夜入粮仓，每队十车，皆未登记。守仓吏称是‘使团补给’，可兵部并无调令。”
周扶苏将纸屑收回瓶中，盖紧。
“继续盯。”他说，“他们想让我信他们，我就信他们——信到他们自己都信了为止。”
幕僚退出后，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佩刀，抽出半寸。刃口寒光一闪，映出他眼底的冷意。
他正要还刀入鞘，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一只信鸽扑棱着落在窗台，脚上绑着一截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