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黄河浮桥,冰屑溅上旌节,凝成细小的珠。周扶苏勒缰,身后副使捧着国书匣,幕僚牵着驮满文书的骡子。
城门守卒见是宋使归还,未验关文便放行,口中还道:“圣上早遣人候着了。”
他未接话,只轻轻拍了拍马颈,缓步入城。汴京街市如常,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茶肆酒楼人影攒动。可他知道,这一趟回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风浪的开端。
离辽前夜,他命老张将密信缝入商队运毡的夹层,八个字:“主病弟摄,以辱求战。”他知道,辽廷那出“君臣同堂”的戏,演得再像,也瞒不过真正的掌局之人。
他要的不是当场揭破,而是让汴京早一步看清棋局。如今城门迎使不惊,反倒透着几分刻意的平静——朝廷己知情,且在等他亲口确认。
入宫前,他先至鸿胪寺缴还符节。副使忍不住道:“咱们带回互市扩开三州、岁币仅增五万的条款,分明是大功一件,为何圣上不见召于朝堂之外?”
“功?”周扶苏低头整理袖中札子,“若朝廷想听捷报,我早该在上京就写好了。我们带回来的不是盟约,是乱兆。”
话音未落,内侍己至,宣他即刻入殿面圣,独行,不候群臣。
大殿之上,新皇端坐,未着冕旒,只戴通天冠,手中把玩一枚玉镇纸。周扶苏伏地叩首,呈上辽国官制异动图、北府私兵布防录、皇太弟掌玺印的拓本三件,另附一册《辽政虚实录》,皆为亲笔所录,字字清晰。
“臣自入上京,见迎使降格,驿馆冷待,非礼于前;殿上跳读国书,摄政专权,非礼于后。辽主垂帘而坐,手垂不动,风过不避,形同傀儡。其弟耶律隆祐执玺摄政,南院诸将离心,北府控军于宫外,诸王观望,百姓疲于赋役。”
他顿了顿,不看群臣,只对御座:“辽非将亡,而是将乱。乱而未发,势犹可持。若我此时举兵,正中其下怀。”
殿中静了一瞬。
兵部尚书轻咳一声:“周大人此言差矣。乌兰谷一战,我军锐气正盛。今辽国内虚,天赐良机,岂能坐失?”
周扶苏不争,只道:“天赐良机?那辽主之病,是天赐,还是人设?其弟冷待我使,羞辱国书,是怯战,还是诱战?若我怒而兴师,他便可号令诸部,以‘抗宋’为名,集权称帝。届时,我们打的不是衰辽,而是一个因外患而凝聚的强敌。”
礼部侍郎冷笑:“听大人之意,是要我大宋忍气吞声?”
“非忍,是等。”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张图,展开于地,“辽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尚在,手握南院印,然兵符被摄政私藏。两印不全,调兵不得。此刻辽廷,如两人共执一刃,谁也不敢先动。若我按兵不动,其内争必起;若我轻动,反成撮合之力。”
新皇终于开口:“卿在上京,可曾与耶律斜轸密晤?”
“见过。”周扶苏坦然,“夜半黑袍入驿,言主上风眩入脑,己不能言。宫门封闭,非摄政令不得入。他劝我勿强求见君,恐授人以柄。”
“他可求援?”
“未求。”周扶苏摇头,“他知南院未稳,举事必乱。他来,只为告知真相,而非求兵。”
新皇缓缓点头,将玉镇纸搁下:“辽若自乱,我军久未试锋,岂不徒耗?”
此言一出,殿中数人眼神微亮。兵部侍郎己按捺不住,奏道:“陛下明鉴!今辽主失能,摄政未固,正是北伐良机。若再迟疑,恐失天时!”
周扶苏未动。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问策,而是试心。
新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他接话。
他缓缓叩首:“国策当慎。臣所见者,皆可为用,唯时机未至。”
“时机?”新皇轻笑,“卿以为,何时方至?”
“当辽廷内争公开,南院举兵,北府反制,百姓不堪赋役而起乱,边军倒戈,互市断绝,民心离散——那时,我军一动,可收全功。”
“若等不到那一天呢?”
“等不到,便不是天时。”周扶苏抬头,“强动者,败于势;顺势者,胜于形。今日之辽,如病虎伏林,看似虚弱,爪牙犹利。我若扑之,它反噬一口,伤的不只是先锋,更是十年国力。”
殿中再无人出声。
新皇沉默良久,忽而起身:“周卿远涉风雪,不负所托。此番归国,实为社稷之幸。”他抬手,内侍捧出紫袍玉带,“赐绯鱼袋,加职鸿胪卿,仍领使事,以彰其功。”
周扶苏伏地谢恩,接过紫袍,未露喜色。
他知道,这赏,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退朝后,新皇独留他于偏殿。
“卿知辽主不能言。”新皇背手立于窗前,望向宫外雪景,“朕亦知宋军久未试锋。”
周扶苏垂首:“兵者,国之大事。”
“可若不试,何以知其利钝?”
“可若轻试,何以守其根本?”
新皇转过身,目光如刃:“你怕的,是他们借我之兵,成其之权?”
“臣怕的,是朝廷将一场内乱,看成一场胜机。”周扶苏缓缓道,“辽人以辱求战,我们若应之,便是助其成势。”
新皇不语,良久,只道:“退下吧。”
周扶苏退出殿门,雪己初停。宫灯映在朱墙上,红得如血。他驻足片刻,回望那巍峨宫门,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他知道,今日殿上,主战之声己起,而新皇那一句“宋军久未试锋”,不是疑问,是宣告。
他们要的不是和平,是战功。
他转身,缓步下阶。走到宫门石狮旁,忽听身后脚步声近。
“周大人。”内侍追出,递上一卷黄帛,“圣上口谕:辽事紧要,卿可随时奏对,不必候诏。”
他接过,谢恩,未拆。
他知道,这不是信任的加深,而是试探的延续。
他走出宫门,抬手召来随从。幕僚迎上,低声问:“大人下一步如何?”
周扶苏将黄帛收入袖中,淡淡道:“备马,回府。”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鼓乐。原是兵部为庆贺“使辽功成”,己命乐工在衙前奏《破阵乐》。鼓声震天,仿佛北伐己在眼前。
他未回头,只低声对幕僚道:“去把乌兰谷之战的阵图再调一遍,我要看骑兵推进的第三阶段。”
幕僚一怔:“大人不是说,不急于战?”
“不急于战,不等于不知战。”他翻身上马,“我要知道,若真打起来,我们能在飞狐岭以北撑几天。”
马蹄踏过青石街,溅起残雪。他行至巷口,忽见一商队正卸货,毛毡上隐约可见“上京张记”字样。那是他离辽时托付密信的商号。
他勒马,命人唤来货主。
货主认出他,忙跪地行礼。
“那批毛毡,可都送到了?”
“回大人,三日前己入鸿胪寺库房,未拆封。”
周扶苏点头,正欲离去,忽见货主袖口露出一角布条,上面墨迹未干,写着两个字:“南院”。
他瞳孔微缩。
南院——耶律斜轸所掌,辽南面官之首。若无大事,商贾不敢私记。
他伸手,示意对方将布条取出。
货主迟疑片刻,从里衣夹层中取出另一张折叠的纸条,双手奉上。
周扶苏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南院集兵,密约三日。”
他握紧纸条,指节发白。
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