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内，众官围坐，烛火映着墙上的北境舆图。周扶苏刚落座，便听一人高声道：“遂城寨遭袭，辽人己动刀兵，我军岂能束手？”话音未落，己有数人应和，言辞激烈，皆主张即刻调兵北上，以雷霆之势夺回幽云。
他未急于开口，只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轻轻置于案上。那纸不过寻常奏札，却引得兵部侍郎侧目：“周大人莫非又要讲‘国力未充’那一套？乌兰谷你尚能建功，如今却畏首畏尾，岂不寒了三军之心？”
周扶苏抬眼，神色如常：“西夏可胜，因彼内乱、粮竭、将骄；契丹则不然。诸公欲伐辽，敢问三事：敌情可知否？粮道可继否？退路可保否？”
满堂一时静默。
他起身，指向舆图：“辽主虽年迈，然近五年边报无一提及北境动荡。其游骑犯边，只焚仓、不攻寨，是试探，非开战。若我大军轻出，正中其诱敌之计。”
兵部侍郎冷笑：“照你所说，任其烧我粮仓，还要笑脸相迎？”
“自然不可。”周扶苏语调平稳，“但反击不等于北伐。可遣轻骑巡边，加固堡寨，同时密探辽境虚实。若未明敌情而兴师动众，是驱士卒入死地，非为国谋利，实为将帅争功。”
“争功？”一人拍案而起，“你莫不是怕旁人再抢了你的功劳？”
这话勾起旧事，堂中气氛骤紧。周扶苏却不怒，反笑道：“若为争功，乌兰谷之战后我便该上表自陈，何须等到现在？那时有人将主帅调度说成全功，我亦未辩一句。今日所言，非为个人进退，而是二十万大军性命、百年国运所系，岂容轻率？”
此语出口，几人面色微动。
户部一位郎中低声道：“周大人所虑，确有道理。河东三月调粮三万石，半入代州仓。但据我所知，仓中存粮仅支十万军三月之用。若二十万众深入，飞狐岭以北无道可运，民夫难继，军粮必断。”
周扶苏点头：“《整备六策》有言：‘粮行百里，军力折半。’非虚言也。昔年太宗北伐，大军至幽州城下，终因粮尽而溃。今日之宋，马政未复，民间征马令虽下，忻、蔚、应三州合计得马不足两万，距北伐所需六万骑兵之数，差之远矣。”
兵部尚书皱眉：“然则西夏己平，士气正盛，若不乘势而起，岂非坐失良机？”
“盛者，一时之气；实者，长久之力。”周扶苏取出一份马政监报，“此为三州征马明细，皆为民间零散收购，良莠不齐，未经调训。以此为骑战之基，无异驱羊入虎群。且河北诸路民力疲敝，连年供边，若再加征发，恐生内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故我以为，北伐可议，但须先立三审：一审辽国是否真有内乱，二审我军粮运能否贯通千里，三审一旦战败，河北诸路可守否？三者未明，不可轻动。
堂中鸦雀无声。
有人低声嘀咕：“这般审来审去，岂非永无出兵之日？”
周扶苏不恼，反问：“若出兵之日定在今日，诸公可答我三问否？”
无人应答。
他续道：“与其仓促兴师，不如暂缓北伐，转而备实。一备军实：扩修兵器库，整训骑兵，建转运司专管北粮；二备民力：减赋税、养耕牛、修官道，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三备外交：遣使探辽，观其政局，同时联络诸部，察其向背。待敌情明、粮道通、退路固，再举大计，可一战而定。”
兵部尚书沉吟良久：“你这‘三审三备’，听着稳妥，实则拖延。主战派若不服，如何？”
“主战非错。”周扶苏坦然道，“收复旧土，乃天下士人之志。但志向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马骑。若因热血而误国，是忠臣乎？还是罪人？”
此语如冷水泼面，激得几人面红耳赤，却无人再出言驳斥。
就在此时，内廷使者快步而入，手持黄帛，朗声道：“圣谕到——北伐之事，暂且搁置。着枢密院会同兵部、户部，依‘三审三备’之策，拟定十年备战方略，三月后具奏。”
众官起身接旨。
周扶苏垂手肃立，未显喜色。他知道，这道旨意并非胜利，而是博弈的开始。主战派不会就此罢休，朝中风向瞬息万变，今日暂缓，明日仍可能重启战端。
但他己尽己责。
散议后，众人陆续离去。兵部侍郎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周大人高论，令人佩服。只不知，若明年辽军真破关南下，你这‘三审’审完了没有？”
周扶苏只答一句：“若明年辽军南下，我愿亲守雁门。”
那人一愣，随即冷笑出门。
值房重归寂静。周扶苏坐回案前，取出笔墨，铺开一张新纸。他本欲整理今日所言，笔尖悬于纸上，却迟迟未落。
窗外传来更鼓声，己是二更。
他忽然想起昨夜灯下那三问纸，如今己被自己写满批注。其中一句，他用墨笔重重圈出：“胜则如何守，败则如何退。”
他提笔，在新纸上写下第一行字：“北境防务，首在固守，次在蓄势。固守则民安，蓄势则敌惧。”
写至此，他停下，抬头望向墙上舆图。目光落在代州与飞狐岭之间，那条细如发丝的运粮道上。
他记得，三日前看过一份驿报：河北西路三县，因春旱歉收，己有流民北徙。
笔尖微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如云。
他未擦拭，继续写道：“民饥则乱，乱则边危。故备战之始，不在募兵，而在安民。”
正写间，外头脚步声起。
一名小吏匆匆入内，双手呈上一份加急边报：“周大人，刚到的——契丹游骑再犯静安寨，焚庐舍五十余间，掠牛马三百，守军追击，斩首十九级，敌己退。”
周扶苏接过，只扫一眼，便放在案上。
他没有立刻批注，也没有召人议事，只是静静坐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
烛火跳了跳，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取《河东道民情录》来，我要看去年各州存粮细账。”
小吏应声欲退。
他又道：“再调一份幽州近五年冬春马草消耗记录。”
小吏一怔：“这属辽境密档，我朝并无存底。”
周扶苏看着那张边报，淡淡道：“去查商路。总有贩马草的脚商，漏过几笔账。”
小吏领命而去。
房中只剩他一人。他重新提笔，在方才那句话后添了一句：“安民者，先察其饥饱；制敌者，先知其虚实。”
墨迹未干，窗外风起，吹得烛火猛然一偏。
他伸手扶了扶烛台，目光仍落在边报上。
“斩首十九级”，他低声念道，“十九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