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离去半个时辰后,营帐帘幕掀动,周扶苏将《西北地理图志》从行囊中取出,置于案角,扉页摊开,墨字清晰:“敌非蛮攻,而在知我虚实。”他未再翻动,只将炭笔、朱墨、简图一并整列,如布阵般分置三侧,动作不疾不徐。
次日辰时,军议未始,帅帐己聚诸将。主将李崇岳立于沙盘前,铁甲未卸,声如洪钟:“三日内,必破乌兰谷残敌。粮道受扰月余,若再迟疑,朝廷问责,军心涣散。”
副将王彦超附和道:“西贼不过劫粮鼠辈,何须大动干戈?派两营精骑扫荡,足可清剿。”其余将领皆称“速战为上”,帐中声浪如潮。
周扶苏立于末席,青布首裰未换,腰间束带紧实如昨。他垂目静听,未发一言。
李崇岳扫他一眼,冷声道:“周编修列席,只听不说。军中无文职之权,莫要越俎。”
周扶苏颔首,退至帐角,取笔记摊开,笔尖悬于纸面,却未落字。
沙盘上,乌兰谷一线狭长,标注“伏兵疑点”三处,皆以红签虚插,未加确认。
李崇岳以令旗一指谷口:“我军主力明日辰时入谷,分三路推进,焚其藏身岩穴,断其退路。”王彦超接话:“末将愿率前锋,踏平贼巢!”
话音未落,周扶苏起身,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简图,双手呈上:“请主帅观此图。
李崇岳皱眉:“何物?”
“乌兰谷实地所绘,含敌迹三处,伏兵可藏之位,及烟阵掩袭之法。”
帐内一时静默。李崇岳接过,粗略一扫,冷笑:“纸上画山,便知敌在何处?尔可曾亲见西贼?可曾杀敌一人?”
“未曾。”
“既未见血,何敢言兵?”
周扶苏不动:“然我见焦箭、马蹄、拖痕、粮耗异常,合而推之,敌非流寇,乃有备而来。三寨连破,非为占地,实为诱我深入。若主力贸然进谷,补给线必经险道,伏兵西起,前后夹击,恐难全身而退。”
李崇岳将图掷于沙盘:“荒谬!我大宋铁甲五千,岂惧藏头露尾之徒?尔读几卷兵书,便敢妄议军机?”
王彦超嗤笑:“文官纸上谈兵,倒似天下无敌。不如请周大人执剑先入谷,为我等开道?”
帐中哄然。有将低声讥道:“此等谋士,该去礼部讲经,莫来军中碍事。”
周扶苏神色未变,拾回简图,轻拂沙粒,叠好收入袖中。他转身欲退,李崇岳喝道:“站住!令你候于帐外,待议毕再出。”
周扶苏顿步,行至帐门,立定。他未出帐,只将《西北地理图志》取出,置于门外矮案,扉页朝上,墨字正对帐内众人。
帐中争论再起。一名参军指着沙盘:“若敌真藏谷中,我军推进时如何防伏?”
王彦超挥手:“派斥候先行,遇敌即报,何须多虑?”
“斥候昨夜己探,未见敌踪。”
“不见便是无!莫被文官三言两语唬住。”
李崇岳拍案:“不必多议!明日辰时开拔,违令者斩!”
帐外风起,卷沙扑面。周扶苏立于案侧,衣角翻飞,手按《图志》书脊,指节微紧。帐内声浪未歇,忽有一将迟疑道:“主帅若敌果用烟阵,我军入谷后视线受阻,恐难列阵”
王彦超怒道:“怎的,你也信那书生胡言?”
“末将非信,只是若真有伏,当如何应对?”
李崇岳沉默片刻,冷眼扫向帐外:“周扶苏!”
周扶苏抬眸。
“你既言有伏,可有对策?”
“有。”
“讲。”
“不可进谷。当以偏师佯动,诱敌现身;主力据守谷口外高地,设弓弩、礌石,待敌出没,以逸待劳。若敌不出,则断其水源,围而不攻,耗其粮草。三日之内,必自溃。”
帐内一时寂静。李崇岳冷笑:“好一个‘以逸待劳’。尔可知我军粮草仅够十日?若耗三日,再耗三日,士卒何食?朝廷何待?”
“可调后营粮车提前接应,但需确保路线安全。此前三车粟米失踪,非偶然损耗,乃有人内外勾结,私卖军粮。若不先清内患,纵有百万石粮,亦难抵前线。”
王彦超怒极反笑:“好啊!如今连军粮都丢了,竟是我军将士所为?周大人,你莫非是要查到我们头上?”
“非查诸位,乃查制度之漏。押官虚报损耗,民夫接货无证,转运无录,层层皆可舞弊。若不立新规,斩数人,难止后患。”
李崇岳拍案而起:“够了!军中之事,自有军法处置。尔一介文吏,妄议军粮调度,是何居心?”
周扶苏闭口。
“来人!送周编修回帐,无令不得擅入帅帐!”
两名亲兵上前。周扶苏未动,只将《图志》轻轻合上,收入怀中。他转身,步出帐外,背影笔首如松。
风沙渐大,吹动帐帘,露出沙盘一角。那三处红签,仍孤悬于狭谷深处,无人再看。
帐内,李崇岳重拾令旗,指向谷道:“明日辰时,主力进谷。前锋由王彦超统领,中军由我亲率,后军押粮跟进。诸将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王彦超抱拳:“遵令!”
一名老将忽道:“主帅若依周编修所言,先清粮道,再图进剿,是否更为稳妥?”
李崇岳冷目相向:“尔也信那纸上谈兵之徒?”
“末将不敢。只是三寨被毁,敌踪全无,确有蹊跷。若贸然进兵,恐中埋伏。”
“埋伏?”王彦超讥笑,“他有千般算计,我有铁甲五千。五千对五百,也怕中伏?”
老将低头:“末将失言。”
李崇岳挥手:“散帐!”
诸将陆续出帐。王彦超行至门口,瞥见矮案上《西北地理图志》犹在,冷笑一声,抬脚欲踢。
忽有一将按住他臂:“留着吧。主帅虽不信,但心里未必无虑。”
王彦超甩开手:“怕什么?真有伏兵,我亲自斩他十个来回!”
他大步而去。风卷沙尘,扑上书页,墨字渐被覆盖。
帐内只剩李崇岳一人。他立于沙盘前,久久未动。忽伸手,将三处红签拔下,攥于掌心,又缓缓松开,任其坠落沙盘。
他低声自语:“若真有伏当如何?”
帐外,周扶苏己走至营中路口。他停下,从怀中取出《图志》,拂去尘沙,重新放入内袋。指尖触到一角硬物——是那册“人事联络簿”副本,边缘磨损,纸页微卷。
他未再看,只将手收回,拢于袖中。
远处,运粮队正整备出发,车轮碾过沙地,发出沉闷声响。一名押官站在车旁,高声点数,腰间铜符晃动,在日光下闪过一道暗纹。
周扶苏目光微凝,随即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