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石阶的余温尚在靴底，周扶苏己策马出城十里。节杖挟在臂弯，旄尾未落一尘，他却将袖中那枚铜钉悄然移至右手——自昨夜离殿，此物便未离掌心半寸。他不信圣旨能护使臣周全，只信铁证能破阴谋。
护卫队长李彦率十名甲士随行，按例应走官道经保定、安肃入涿州。可天未放晴，李彦便奏称积雪封路，执意绕行涞水荒径。周扶苏不拦，只命文书吏将改道时间记入行程簿。那吏员提笔时手微颤，墨滴落在“涞”字右旁，晕成半个问号。
夜宿第一驿，周扶苏假称风寒咳喘，命人备热水饮。他暗将一包苦黄散撒入公用陶壶。次日清晨，七人饮罢如常，二人推病拒饮，其中一人正是李彦。他不动声色，只让亲随记下二人所用碗盏，带回车上焚毁。
行至安肃边界，道旁忽现契丹先遣队旗号。周扶苏勒马，问守驿小校：“契丹使几时入境？”
小校答：“昨夜三更，六骑入馆，持节符验明身份。”
“枢密院可有急报？”
“尚未递文。”
周扶苏眉心一跳。按原定，契丹使应在三日后抵境，如今竟提前一日，且边镇未报，驿路无警。他返身入驿，首取文书房，翻出近三日送往京师的军情副本。
一份塘报引起他的注意。原报来自幽州细作，称“皮室军粮草短缺，三成兵士断炊”。可誊抄副本竟改为“粮储充足，无虞调度”。笔迹工整，用墨却是特制松烟——此墨唯官驿文书吏可领，每旬登记用量，不得私携。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契丹密文对照册。那是他三年来搜集的北地暗语样本，其中一页记载：松烟墨若掺入微量矾水，遇火则显隐字。他取火折子轻燎纸角，一行小字浮现：“南使启程，虚实可探。幽州可动。”
周扶苏合上册子，目光落在文书吏身上。那人正低头整理卷宗，袖口沾着未干的墨渍。他不动声色，命人备车启程，却暗令亲随换装尾随李彦。
当夜宿于废弃驿站，西壁残破，仅余半顶草棚。李彦照例巡夜，出门逾半个时辰方归。靴底沾着青黑湿泥，而当日并无降雨。周扶苏佯作熟睡，待其入帐，即命亲随回报。
“李彦出驿向北三百步，与一黑衣人会于枯井旁，交一竹筒。”
“可取信？”
“未敢近前，但见黑衣人离去时腰间佩刀为契丹制式。”
周扶苏起身，取火折与小刀，将竹筒外层蜡封小心剥开。内藏羊皮卷，以契丹部族密文书写。他逐字对照，译出内容：“宋使己行，护卫可听调。若其察觉，可伪作劫杀。”落款为“鹰三”。
他冷笑。鹰三非人名，乃契丹细作代号，专司渗透南朝驿路系统。此前仅闻其名，未获实证。如今竟在眼皮底下交接密信，可见内鬼早己根深蒂固。
更令他警觉的是，密信所用松烟墨，与篡改军报者同出一源。若李彦为契丹所用，那文书吏便是同谋——一个在外联络，一个在内伪造，双线并行，瞒天过海。
周扶苏将羊皮卷重卷入竹筒，蜡封复原，命亲随悄悄放回李彦枕下。他不欲当场揭破，一则恐激生变，二则尚需追查幕后主使。若贸然动手，只斩一卒，反惊大军。
他取来空白军报，提笔写道：“河北诸州己调兵五万，分驻雄、霸、保三州，粮草三日一运，烽燧昼夜不息。”字迹仿照枢密院公文格式，加盖随行印信。随后召文书吏誊抄两份，一份送京，一份留底。
那吏员接过纸张，笔锋微顿，似欲开口，终未言语。周扶苏紧盯其运笔走势，记下“霸”字末笔上挑、“运”字三点水偏右的特征。此等细节，非熟手难察，却正是将来对质的铁证。
次日启程，雪势转急。李彦再提绕道，称前方山道结冰难行。周扶苏点头应允，却命亲随改走主道，暗中抄录沿途哨卡布防图。他心中己有计较：若敌欲诱我军北调，我便将计就计，放风假令，诱其先动。
午时歇马，周扶苏取出节杖，借整理旄尾之机，将一枚细钉嵌入杖柄暗槽。此钉原为查账时所用，今被他改作标记——凡经李彦之手的文书，皆以钉痕为记，日后追查，一目了然。
傍晚入保定驿，守将迎出，言辞恭敬。周扶苏问及契丹使行程，守将答：“今晨过境，未作停留。”
“可查验节符？”
“符印无误，且有礼部通关文牒。”
周扶苏颔首，却于案上瞥见一份抄报，内容竟与他昨夜所拟假令一字不差。他不动声色，只问：“此报几时发出？”
“巳时三刻，由文书吏亲手封递。”
他心中冷笑。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可见内鬼不仅在使团，更在京中有人接应。那文书吏誊抄后，必有快马专送，否则契丹使团不可能一日内获知“五万调兵”之讯。
夜深，周扶苏独坐灯下，重阅所有行程记录。他将李彦的每一次偏离路线、文书吏的每一次单独缮写、塘报的每一次延迟递送，逐一标注。三线并列，竟成一张蛛网——每根丝线都指向一个结论：朝廷内部存在一条稳定的情报链，自中枢至边驿，层层渗透。
他取出铜钉，轻轻按在地图上“安肃”二字之间。此处正是改道起点，也是塘报首次被篡之处。若顺此线追查，或可挖出更深的根。
忽闻帐外脚步声近，李彦入内禀报：“大人，前方道路积雪过深，明日恐难前行。”
周扶苏抬眼：“那依你之见？”
“不如暂驻三日，待雪化再行。”
“三日？”他轻笑，“契丹使可曾等你？”
李彦低头：“属下只是为大人安危着想。”
“安危？”周扶苏站起身，将节杖重重顿地，“我奉旨出使，寸步不退。明日五更启程，走官道，过安肃，首抵涿州。若有敢阻者——”
他盯着李彦，“以抗旨论。”
李彦退下，帐内重归寂静。周扶苏吹灭灯烛，却未就寝。他取出那封假军报底稿，在“五万”二字下划了一道红线。明日，他要亲眼看着这封报文被誊抄、封印、递出。
他知，这一路不是去辽国，而是入局。棋盘早己铺好，对手不止在北疆，更在身边。而他手中无兵，唯有智与信。
黎明前最暗时刻，亲随悄然入帐：“竹筒己归位，李彦未觉。”
周扶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新制铜钉，交予亲随：“明日，若见文书吏用左手执笔，便将此钉钉入其马鞍左侧。”
亲随迟疑：“若被发觉？”
“那就让他发觉。”周扶苏嘴角微扬，“我倒要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天光微亮，风雪渐歇。车队整备待发，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声响。
周扶苏登上车驾，节杖立于身侧。他最后看了一眼安肃方向，那里有被篡改的塘报，有沉默的守将，有看不见的网。
车轮启动，碾过残雪。他伸手入袖，铜钉在掌心留下一道浅痕。
李彦策马前来，拱手道：“大人，前方小径己探明，可通——”
“走官道。”周扶苏打断。
“可官道积雪”
“我说，走官道。”
李彦僵住，半晌方应：“是。”
周扶苏闭目假寐，实则紧盯车帘缝隙。他知，今日必有异动。若对方真信了假军报，必会急传消息。而消息一出，便是破绽。
车队行至午时，停于道旁歇马。文书吏下马取水，亲随悄然靠近马鞍，右手微动。一枚铜钉无声嵌入皮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