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钉在掌心压出一道浅痕,周扶苏将它收回怀中,指尖沾了点灯油,在衣角抹了抹。
街灯昏黄,照得青石板泛出湿漉漉的光,他没回家,反而拐进一条窄巷,脚步不疾不徐,却在第三个岔口猛然停住。
巷子尽头有片塌了半边的茶棚,竹架歪斜,席片翻卷,像被谁粗暴地撕开过。他走进去,背靠断墙,从袖袋摸出半块冷饼,咬了一口。饼硬得硌牙,他也不在意,一边嚼一边盯着巷口。
一炷香前,他还在自家油灯下看着那枚铜钉,想着“让所有人看见这局”的话。
可刚踏出家门,眼角余光便扫见街对面屋檐下有人影一闪,动作利落,落地无声。那不是寻常百姓的步态,倒像是夜行练惯了的。
他没回头,也没加快脚步,只是绕了远路,把人引到这里。
现在,他坐在破棚里,一面啃饼,一面回想前夜废仓那场搏斗。西名黑衣人,刀法狠辣却不致命,像是在试他能耐。
其中一人退走时左腿拖地,步伐微滞——这细节他当时没空细想,今早在东市茶摊却听得一老丐说,昨夜有人拿十文钱买伤药,走时一瘸一拐,口音不像本地人。
他嚼着饼,脑中过着京兆府卷宗里的字句。近三月来,城中发生七起夜行伤人案,皆标注“查无实据”,可案发地竟都围着卢府外围打转。最蹊跷的是,其中一桩案卷夹页有行小字:“卢府执事王某,月支三十贯,养客十余人,不隶府兵。”
“客”字在大宋官文里,向来不指宾客,而是死士的隐称。
他咽下最后一口饼,把纸包揉成团,塞进墙缝。起身时,袖中滑出一本薄册,是今晨他以修史堂职衔调出的《京兆府刑案辑要》副本。翻到那页,他用指甲在“河朔腔”三字上划了道痕。
卢多逊出身范阳,家奴多用乡人。而那夜黑衣人虽蒙面,开口喝令时,确有一丝北地口音。
他合上册子,拍了拍灰,走出茶棚。天色渐暗,街面行人稀疏,他没走主道,而是沿着坊墙根贴行,每过一处转角,必先停步,听风辨动。
回到修史堂值房,他点亮油灯,从案底抽出一份《起居注》副册,翻至空白页。提笔蘸墨,写下三行字:
“黑衣非盗,属卢门。”
“邀而欲杀,伪怀恩。”
“今知其诡,当隐锋。”
笔落,灯焰跳了跳。他吹熄灯,在黑暗里坐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
“前脚在朝堂上讲‘取士以才实为先’,后脚就有人拿刀教你什么叫‘实才保命’。”他自语,“倒也算知行合一。”
笑声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不动,只将笔尖轻轻点在纸面,压住那三行字。
门开,是值夜的小吏,探头道:“周修撰还没走?”
“刚誊完一段。”他收起册子,顺手盖住字迹,“你呢?”
“奉命送份抄录去中书省。”小吏搓着手,“这天儿冷得邪乎,走两步就冻透了。”
“中书省?”他问,“哪位大人当值?”
“卢相公今夜留衙议事,说是要核对几份边报。”
周扶苏点头,没多言。小吏走后,他起身锁门,却未归家,反而绕道去了城南一处旧书肆。
这书肆他来过三次,店主是个独眼老翁,耳背口拙,但消息灵通。他进门不说话,只将一枚铜钱压在柜上,拇指在钱面轻轻一旋——这是他与老翁约定的暗号,表示“问事”。
老翁抬眼,见是他,慢吞吞从柜台下取出个油纸包,推过来。
他打开,里面是半页残帖,墨迹斑驳,写着“甲字十七库,夜巡不得入”八字,落款是“卢府执事王某”。
他盯着那“王某”二字,忽而想起卷宗里的名字。再看纸背,有极淡的印痕,像是从公文上拓下来的。
“哪来的?”他低声问。
老翁摇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天。
他懂了。不是不能说,是不敢说。
他将残帖收起,又放了两枚铜钱在柜上,转身出门。
走在街上,他脑子里过着这几日的线索。卢多逊先是设宴相邀,言语试探;他拒而不应,对方又派人送警告信——可那信若真是警告,为何又引他入局,反遭黑衣围杀?
分明是杀局。
宴是虚,信是饵,打的是“先礼后兵”的算盘。他若顺从,便为所用;他若不从,便除之后快。
而今铜钉被取、行踪暴露、同僚避之不及,朝堂上又树敌无数,正是孤立无援之时。卢多逊选这个节骨眼动手,步步算尽。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桥头。
桥下河水幽黑,映不出星月。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北斗纹铜钉,指尖摩挲着纹路。
这钉是他穿来此世时随身之物,原以为只是信物,如今倒像是命符——每次危机将至,它便先一步被人取走,又悄然归还。
他忽然明白:那夜废仓,黑衣人本可杀他,却只围不杀,分明是想逼他暴露底细。而铜钉被取,是监视的标记,也是警告的信号。
他没被杀,是因为对方还想看。
看他会逃,会藏,还是会反咬一口。
他将铜钉重新收好,抬头望向前方卢府所在的坊区,高墙深院,灯火隐现。
“你想看?”他低声说,“那我就让你看个清楚。”
他转身不回家,反而折向北城,脚步沉稳,穿过三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驿馆前。这里曾是外使暂居之所,如今荒废,唯余一扇歪斜的木门。
他推门而入,院中杂草过膝。他拨开草丛,在墙角一块松动的砖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前日藏的匕首、火折与一份手绘的京城布防简图。
他打开图,用炭条在卢府位置画了个圈,又在城北废仓、东市万藏斋、修史堂西处标点,最后连成一线。
线的尽头,指向中书省。
他盯着图,忽然伸手,在图侧空白处写下一个人名。
字刚落笔,院外传来沙沙声。
他抬头,见一道人影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光晕照出半张脸——眉骨高耸,左颊有道旧疤,正是那夜废仓中,被他肘击倒地后退走的黑衣人之一。
那人没进来,只将灯笼举高了些,照向周扶苏藏身的墙角。
周扶苏不动,手己按在匕首柄上。
灯笼的光缓缓扫过地面,掠过那张摊开的布防图,停在周扶苏写下的名字上。
那人盯着那名字,忽然咧嘴一笑,抬手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转身便走,脚步极快,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周扶苏缓缓抽出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出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