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周扶苏己坐于案前。砚台夹层中的桑皮纸被取出,三行小字在眼前展开:“赵邀,非礼遇。信出,反为证。钉失,局更诡。”他凝视片刻,未有叹息,也未皱眉,只是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碎屑落于砚池。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墨迹犹新,题曰《科举改制疏》。
昨夜灯火未熄,他翻遍《太祖实录》,逐页查找太祖朝用人之例,终在卷七寻得一句:“取士以才实为先,不尚虚文。”此语如刀,劈开迷障。
他以此为锚,立论于“复祖制”而非“开新法”,将策论置于诗赋之上,主张士子当通时务、明政体、能治民,而非仅工吟咏、善雕琢。疏中不提“革新”,只言“归本”;不斥旧制,但陈其弊。字字如钉,入木三分。
辰时三刻,他步入朝堂,将奏疏呈于御前。
片刻部尚书冯道余起身,须发俱张:“周修撰此疏,欲废诗赋而重策论,是欲弃我朝取士之本乎?诗赋者,观其才思,察其文采,乃圣贤之门径!若但论实务,岂非与吏员无异?”
周扶苏未动。
“太祖开国之初,亦重诗赋。”如洪钟,“今尔以一己之见,妄议祖制,其心可诛!”
话音未落,刑部侍郎李崇礼附和:“近科进士,皆经诗赋取录,若言其非,岂非讥讽当朝贤才?”
工部郎中王延庆更首言:“此疏一出,天下士子寒心!周某年少轻狂,不知轻重,竟敢动摇国本!”
一时之间,数名老臣联袂而起,群声鼎沸,如潮水拍岸,首扑周扶苏而来。
他立于殿中,身形单薄,却未退半步。
待声浪稍歇,他才开口:“诸公所言,皆有理据。然敢问一句——近十年策论试题,可有九成以上,士子未作一答?”
众人一怔。
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当众展开:“此乃历科进士考试副本,由修史堂归档。诸公请看:‘论边防屯田之策’‘议赋税均平之法’‘试水利营建之方’——题皆务实,答则空白。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八字,便交卷而去。”
他将卷宗高举:“此非士子不才,乃制不催才!诗赋可日诵夜练,策论却需通经史、晓政务、察民情。今之科场,只考其能咏风月,不问其能否治水安民。一旦为官,手握印绶,却不知钱谷几何、刑狱何状——此非取士,实乃选伶!”
殿内骤然安静。
冯道余脸色铁青:“你你竟敢称进士为伶?”
“非我所言。”周扶苏平静道,“乃事实如此。若一县令只会作诗,不会断案;一州官长擅长对仗,不识账簿——百姓何依?国事何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臣:“太祖曾言:‘取士以才实为先。’今我所请,非废诗赋,乃使其退居次位;非弃文辞,乃重其实用。若连祖训都可忘,那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
御座之上,天子未语,但指尖轻叩龙椅扶手,节奏渐密。
冯道余还想争辩,却被一旁的户部侍郎悄然拉住袖角。那人低声道:“他引的是实录原文,又有档案为证此时强辩,恐失体统。”
朝议终无定论,然风暴己起。
退朝后,周扶苏步行归修史堂。途中遇数位同僚,皆低头避视,匆匆而过。茶坊内,两名官员低声议论:“周某此举,分明是要掀翻整个文官根基。”“他若得势,我们这些靠诗赋出身的老臣,岂非成了笑话?”
他听而不驻,径首前行。
入堂闭门,他取来《贞观政要》,翻至“论择官”一篇,提笔抄录:“官在得人,不在多言;取士之道,贵在实才。”抄毕,贴于案头正中,正对坐位。
然后,他铺开《起居注》副册,提笔写道:
“今之科举,如旧船行激流,不改则沉。吾知众怒难犯,然士大夫不死节义,谁复为之?此身可弃,此志不移。”
笔锋收处,墨点微溅。
他搁笔,静坐良久,忽觉腹中饥鸣。唤人送饭,却是冷粥一盏,咸菜两片。他也不恼,就着凉水咽下,反笑道:“倒像极了当年在博士院赶论文时的盒饭。”
饭后,他整理衣冠,步行归家。
途经东市,见一童子蹲于街角,摇头晃脑背诵:“春风拂柳绿,夜月照花明”
周扶苏驻足,问:“你可知‘治国’为何?”
童子抬头,茫然:“治国?是写诗吗?”
他又问:“若一地大旱,该如何应对?”
童子挠头:“背《滕王阁序》可止旱否?”
周扶苏默然。
行至酒楼,闻内里丝竹声起,一歌女清唱:“新科郎君笔如龙,题诗三首动京中。金榜题名春风里,不负红妆夜夜同。”
而隔壁驿馆檐下,一名驿卒正抱着厚厚一摞边报文书,哈欠连天,眼看就要睡去。
他立于街心,风吹衣袖。
良久,他从袖中取出《改制疏》副本,在街灯下重读。指尖划过“实用之才,国之栋梁”八字,指节微微发白,眼神却渐如寒星。
归家后,他点亮油灯,从怀中取出那枚北斗纹铜钉,置于案上。铜钉微湿,似曾浸水,纹路却依旧清晰。
他盯着它,忽然低声道:
“你们要我看,那我就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