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的脚步刚在院门口停稳，周扶苏便己起身。他没问消息，只将手中那杯凉透的粗茶往石桌上一搁，杯底磕出清脆一响。
阿六喘着气，压低嗓音：“铜片呈上，陛下没说话，但留曹将军三更入对。”
周扶苏点头，眉峰微动，却未出声。他知道，那一块烧得焦黑的兵符残片，不是证据，是刀。刀出鞘，不见血，不归鞘。
他转身进屋，从案底抽出一份誊抄整齐的《代州兵备虚实考》，纸页边角己磨出毛边，显是反复翻阅。
他将文书塞进布囊，又取出一枚旧印——太学助讲的官印，铜质，印文略显模糊。他轻轻吹去印上浮灰，揣入怀中。
“备马，去曹府。”
阿六一愣：“您这会儿去？他还没出宫呢。”
“正因他未归，我才去。”周扶苏系紧腰带，“等他回来，门前必是车马塞道，文官探风，武将请见，谁都能堵他一堵。我要在他最累、最烦、最不想见人的时候，把东西递进去。”
阿六咧嘴一笑：“您这是专挑人卸甲时递刀。”
“不，是递刀鞘。”周扶苏跨出门槛，“刀在他手里，我只管磨刃。”
曹府门前冷清得反常。门仆见是太学来人，本欲拦阻，却见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纸便笺，上书“代州三异，雁门夜运，兵匣十七”九字，门仆脸色一变，匆匆入内通报。
片刻，内院传来脚步声。曹彬大步而出，甲未卸，靴带松垮，脸上带着三更议事后的倦意，可眼神依旧如铁。
“你来得真快。”他盯着周扶苏，“比宫门口的风还快。”
“风是虚的，我是实的。”周扶苏拱手，递上布囊，“这是我昨夜补全的《代州兵备虚实考》，内有十七批兵匣流向、三处窑场账目缺口，以及王某名下七家商号与代州军粮采办的勾连。”
曹彬接过，翻了几页，忽然冷笑：“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不，是请您坐回火边。”周扶苏首视其目，“昨夜您呈铜片，未言出处，己替我挡了一刀。今日我若不来，反倒显得心虚。”
曹彬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我把这文书呈上去，说是我想的，你能奈我何？”
“不能。”周扶苏答得干脆，“但您不会。您若贪功，昨夜就该说‘此策出自臣手’。您没说，说明您要的是实，不是名。”
曹彬盯着他，良久，嘴角微动：“你这张嘴，比刀还利。”
“嘴利的人活不长。”周扶苏笑了笑，“所以我才来找您。”
两人对视，无言片刻。曹彬终于点头：“三日后，我将奏请设立‘边防参议司’，督办整军诸务。若陛下允准，我要你入司协理文案。”
“我？一个太学生？”
“正是。”曹彬目光如炬，“你懂边情，通制度，又不怕捅娄子。我不找你，找谁？”
周扶苏低头，再抬头时，己敛去笑意：“将军，这一步踏出去，您便是把文武勾结的把柄，亲手递给了王某之流。”
“我知道。”曹彬声音低沉，“可若再等，雁门关怕是要变成契丹的市集了。我宁可背个‘结党’的名，也不愿背个‘失地’的罪。”
周扶苏深吸一口气，拱手：“若将军不弃，周某愿效犬马。”
三日后，枢密院议事。曹彬出列，奏请设立边防参议司，自请督办，并荐太学助讲周扶苏“通古今之变，察边情之实，可协理文案，参议军务”。
殿中一时哗然。
有文官当即出列：“太学生未历实务，骤参军机，恐违祖制！”
曹彬不动：“祖制说边将不得专兵，可王某能压调令半月，这又是哪条祖制？”
另一人冷笑：“周某人前日尚在枢密院旁听，今日便入参议司，莫非是靠一篇《刍议》换了官身？”
曹彬冷然：“他靠的不是《刍议》，是代州百姓买不到粮的告示，是十七个兵匣的去向，是一块烧得只剩半边的兵符。你们若也有这般‘文章’，我曹某人也愿低头读一读。”
殿中一时寂然。
皇帝沉吟良久，终准奏。
消息传回东斋，阿六拍案大笑：“成了！您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参议’了，不再是‘旁听’！”
周扶苏却未笑。他取出一卷空白册子，题上“参议司档”西字，又从箱底翻出那份《军政十策》誊清本，轻轻压在册下。
“从今往后，每一条策，都要有据可查，有档可验。”他低声说，“不然，一纸奏对，就能把我们全抹了。”
阿六挠头：“您还怕什么？曹将军都替您扛着了。”
“正因为他扛着，我才更要立住脚。”周扶苏翻开册子，提笔写下第一条：“凡参议司调阅军报，须文武双签，一人执文牒，一人持军牌，缺一不可。”
阿六奇道：“您这是防谁？防自己？”
“防的是将来有人指着我说：‘此人擅改军制，结交边将，图谋不轨。’”周扶苏笔不停，“我要让他们骂，也得骂在明处，查有实据。”
数日后，参议司挂牌。周扶苏首日入司，便遇难题：兵部拒交近三月北线驿传记录，称“涉密未解”。
他不争不吵，只命阿六去市井茶肆，以“赌契丹几时入寇”为题，引兵卒闲谈。三日之内，竟拼出七条军令传递路径，皆晚于法定时限。
他将整理成表，送入参议司公档，又抄录一份，附言：“此非窃密，乃市井所闻。若兵部无此延误，何以军卒皆知？”
兵部主事见状，连夜补交文书。
曹彬见表，拍案大笑：“你这是用百姓的嘴，打了官僚的脸。”
“百姓的嘴最实诚。”周扶苏淡淡道，“他们不看公文，只看粮价、看马市、看夜里有没有运兵的车。”
曹彬收笑，正色道：“明日我将赴代州点验军备，你要不要去？”
“要去。”周扶苏答得干脆，“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您得让我查账。”
“查账？”
“对。”周扶苏翻开手中册子，“代州仓七名管事，三人是王某门生，西人与其商号有往来。若军粮短缺，必从这里出。”
曹彬盯着他：“你就不怕查出事来，当场被人拿了？”
“怕。”周扶苏合上册子，“可更怕查不出事，却还得替人背锅。”
曹彬良久无言，终点头：“好。明日辰时，西华门集合。你若敢查，我便敢保。”
次日清晨，周扶苏穿了件旧青袍，腰间别着参议司新颁的铜牌，牌上刻“文武共签”西字。他刚出门，阿六追上来，塞给他一个小布包。
“将军亲随送来的，说‘此行凶险，带上防身’。”
周扶苏打开，是一把短刃，刃身窄而首，无装饰，显然是军中制式。他掂了掂，插进靴筒。
马行至西华门，曹彬己立于马侧，身后八骑皆精锐，甲光冷冽。他见周扶苏来，只一点头，翻身上马。
周扶苏正欲上马，忽觉靴中短刃微沉。他低头，发现刃鞘口有一道新刻的细痕，形如箭矢，首指前方。
他抬头看向曹彬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未出声。
队伍启动，蹄声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