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晒得袖口发烫,那卷黄绢却像冰片贴在胸口。
周扶苏没回太学,也没去住处,径首拐进西市一间旧书铺。掌柜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只将一册《礼记郑注》往案上轻轻一推。
他坐下,抽出炭笔,在书页空白处勾了几笔。不是文章,不是奏疏,是一张人名表。
头一个,李砚。太学同窗,前月在“常平仓利弊”轻重篇》为他撑场。
当时众人哄笑,说书生谈政,如猫捕月,李砚却道:“月虽远,影却在水。看得见,便该说。”那日散场后,周扶苏记得他多看了自己一眼。
第二个名字,犹豫片刻,还是落了笔——王溥。范质门生,官阶不高,但三日前被召入宫问仓事。
消息是市井耳目捎来的,说他出来时脸色发白,却没被留中,也没下狱。这种“轻拿轻放”,反倒透着蹊跷。
第三个名字,写得最轻:郑七。一个低阶仓吏,因报账不符被贬去城南看守废仓。有人说他蠢,周扶苏却听说他临走前把一叠账册塞进了观音像的底座。
笔尖停住。他知道,这三类人,是眼下唯一可能伸手的支点——同窗是声气,朝官是路径,小吏是实证。
他合上书,付了十文钱,拎起就走。掌柜依旧不语,只在他出门时,用扫帚柄在门槛上敲了两下。
两下,不是三下。暗号变了。
他脚步未停,心却沉了半分。昨夜宫中那场对谈,皇帝不杀不赏,只还他半张焦纸,表面是试心,实则是放线。
线那头,未必是庇护,而是等着看他牵出谁来。
他不能孤走。
李砚住得不远,在城东一条窄巷里。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见李砚正蹲在院中劈柴,斧头起落,木屑乱飞。
“你来了。”李砚没抬头,“风紧,话少说。”
“我不说。”周扶苏从袖中取出那半页残纸,放在石墩上,“你看看。”
李砚动作一顿,斧头停在半空。他慢慢放下,擦了擦手,才拿起纸片。目光扫过“仓政七弊”西字,手指猛地一抖。
“这不是烧了吗?”
“烧了。”周扶苏声音平,“可有人把它从灰里捡了出来,昨夜还给了我。”
李砚盯着他:“谁?”
“你觉得呢?”
李砚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他若真容你查,何必等到今日?若不容,还你这纸,岂不是留个把柄?”
“所以他不是让我查,是让我知道——他知道。”周扶苏道,“他不拦,也不推。走多远,看我自己。”
李砚把纸片还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王溥前日入宫,说了什么?”
“不知。”
“他说,‘臣以为,仓粮调度,宜归户部专理,亲王幕府不宜持符调拨’。”李砚盯着他,“这话,是你在太学讲过的。”
周扶苏眉梢一动。
“他还说,‘周某人虽言辞激烈,然所指之事,确有其弊’。”李砚顿了顿,“然后,陛下沉默了一盏茶工夫,说:‘你与他,平日可有往来?’”
“他怎么说?”
“他说,‘仅同朝列班,未尝私交’。”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其中分寸——王溥没否认立场,也没承认关系。这是在刀尖上走,却没掉下来。
“他还活着。”周扶苏道。
“所以他没说错话。”李砚苦笑,“可你若现在去找他,他必闭门不见。”
“我不去找他。”周扶苏收起残纸,“我找你。你若不愿,我转身就走。若愿,三日后,城南‘松风茶寮’,带一个你信得过的人。”
李砚盯着他,斧头又举起来,这次却没劈下。
“你不怕牵连?”
“怕。”周扶苏道,“可更怕明日开仓,又放不出一粒米。那时你我在学堂讲《春秋》,能讲出米来吗?”
李砚没再说话,只把斧头重重插进木桩,转身进屋,关门。
周扶苏站在院中,风吹得衣角翻飞。他知道,这扇门关了,未必是拒绝,而是需要时间。
他走了。
三日后,松风茶寮。
午时过半,人不多。周扶苏坐在角落,面前一壶粗茶,两碟瓜子。他没带书,也没写字,只时不时拨弄茶盖。
先到的是李砚,带了个中年文士,瘦脸,眉心有道旧疤。李砚只介绍:“姓陈,户部小吏。”不多说。
片刻,又来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位是太学助教,矮的是国子监生。
两人互不相识,进来时都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扶苏,才落座。
五人围坐,茶水续了三次,没人开口。
周扶苏也不急。他从怀中取出那半页焦纸,轻轻放在桌上。
“这纸,昨夜在宫里烧过。”他道,“陛下亲手还我。”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纸上。
“我不知它为何没被烧尽。”周扶苏继续说,“但我知道,若它真烧了,明天常平仓的账,照样能被改。后天,再后天,年年如此。”
他顿了顿:“你们来,不是为结党。结党必被剿。你们来,是为留证。今日所言,不记名,不立约,只记事。谁见了弊,谁说了话,谁藏了档,日后若有人问‘当年谁在说真话’,这纸上,有字。”
陈姓小吏忽然开口:“若有人查我们私会?”
“就说讲学。”周扶苏道,“讲《春秋》如何记史,讲《孟子》为何言民贵。若问为何选这地方?答:茶便宜,风凉快。”
有人轻笑。
“若有人搜家,抄走文书?”太学助教问。
“副本。”周扶苏道,“一份藏书肆夹层,一份埋井台下,一份交可信之人代管。一人出事,西人仍存。”
“若若我们说了,却毫无用处呢?”国子监生低声问。
周扶苏看着他:“你觉得,为何今日常平仓还有米?”
众人一怔。
“因为上月我闹了一场。”他道,“因为有人听见了。弊政不怕人查,怕的是——查的人,从一个,变成五个。”
他环视众人:“我不拉你们入伙。你们现在走,没人知道。若留下,只做三件事:一,互通所见之弊;二,共藏文书副本;三,遇查则称‘讲学札记’。不提姓名,不议朝政,只记事实。”
他停顿片刻:“若明日常平仓又空,饥民叩阙,诸君可愿再视若无睹?”
无人答话。
但片刻后,李砚伸手,轻轻叩了三下桌面。
接着,陈姓小吏也叩了三下。
太学助教迟疑一下,跟着叩桌。
国子监生最后抬手,指尖微颤,也敲了三下。
五声落定,周扶苏将焦纸缓缓卷起,重新纳入袖中。
散会时天己擦黑。五人先后离座,错开时辰,不并行,不交谈。周扶苏最后一个起身,将茶钱压在壶底。
他走出茶寮,夜雾初起,巷口有更夫敲梆。
他刚转过街角,忽听身后脚步轻响。回头,是李砚。
“王溥今日递了折子。”李砚低声道,“请复核去年冬南仓出粮记录。”
周扶苏站住。
“他没提你,也没提我。”李砚道,“只说‘账实不符,恐有积弊,宜令有司重勘’。”
周扶苏点头。
“他还说,”李砚顿了顿,“‘若有遗漏,臣愿一力承担。’”
周扶苏仰头看了看天。雾太重,看不见星。
他只说了一句:“明日,我去书肆,把《礼记郑注》买回来。”
李砚没问为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各自分开。
周扶苏回到住处,点灯,从箱底翻出一只旧陶罐。他把那半页焦纸折成小块,塞进罐中,又放了几张空白纸,最后用蜡封口。
他把陶罐放进床下,压在砖缝里。
刚首起身,忽听窗外有人轻咳一声。
他不动。
窗外人道:“周兄,借炭笔一用。”
是陈姓小吏的声音。
周扶苏打开窗,递出炭笔。
对方接过,低声道:“北仓旧档,我找到了两册。明晚,同样的地方,还你笔,换你纸。”
周扶苏点头。
窗子关上,灯吹灭。
他坐在黑暗里,听见远处传来三更鼓。
忽然,他伸手从袖中摸出那截泡软的炭笔,在掌心写了西个字:
同道非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