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铜环映着晨光,周扶苏伸手抚过袖口,指尖触到半截炭笔的棱角。
昨夜在槐树洞中取回的这截残炭,己被雨水泡得发软,笔身裂了细纹,却仍被他仔细裹在油纸里。
他没点火,也没扔,只将它藏进贴身袖袋,像藏着一句没说完的话。
内侍传召来得迟。守门小吏起初连名帖都不接,只斜眼打量他,末了才懒洋洋递进去。
周扶苏立在影壁下,听见里面脚步来回,却无人出迎。他知道这是规矩的冷待——昨日还是被御史围攻的嫌犯,今日便得皇帝召见,若不压一压威风,旁人还以为天子要抬举他。
他不动,也不催。只将那截炭笔取出,在掌心轻轻划了西个字:诚而不佞。
笔灰落在皮肤上,微痒。他吹去碎屑,整衣正冠,等那内侍终于捧着牙牌出来唤他姓名时,己像换了个人。
偏殿门开,帘幕低垂。赵匡胤坐在御案后,手中执一卷书,头也不抬。
“来了。”
“臣周扶苏,叩见陛下。”
“免礼。”皇帝翻过一页,“你可知朕为何单独见你?”
“不知。”
“当真不知?”
“若说因昨日御史弹劾,臣以为,陛下自有明断,不必特召微臣问话。”他顿了顿,“若说因仓粮之事,臣所言皆有据,所行皆依律,无须避讳。”
赵匡胤抬眼,目光如刀锋扫过。
“好一个‘无须避讳’。”他放下书卷,“那朕问你,天下何以为治?”
周扶苏略一躬身:“治天下在得民心,得民心在去壅蔽。”
“哦?”皇帝轻笑,“此话常听,却少有人知其痛处。你说说,何为壅蔽?”
“令出中书,而下不得达;民有疾苦,而上不得闻。官吏欺隐,层层截留,一如仓粮调度,账上有三百石,实放不足百。此非独一地之弊,乃上下相蒙之习。”他抬头,“陛下设常平仓,本为荒年备赈,今却成权门挪移之库。非仓不好,乃人坏之。”
赵匡胤不动声色:“你倒敢说。可曾想过,你说的‘权门’,是谁?”
“臣不敢妄指。”周扶苏垂手,“但制度若许亲王幕僚持信调粮,与节度使私蓄甲兵,何异?若一人可破例,百人皆效尤,法将安在?”
“结党之议,你又作何解?”皇帝忽然换了个语气,“三位御史联本劾你,言之凿凿。你说你没结党?”
“所交者非私党,乃忧国之士。”他声音平稳,“所议者非私利,乃仓廪实、民安业。若忧国者皆为党,那满朝朱紫,岂不都是朋比?若议政者即为谋逆,那太学讲经,是否也该禁绝?”
殿内一时寂静。
赵匡胤缓缓起身,踱至窗前。外头风动竹影,投在青砖地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你可知,前朝也有个太学生,上书万言,痛陈弊政。”皇帝背对着他,“结果如何?”
“被指为妖言,下狱而死。”
“聪明。”赵匡胤回头,“那你为何还敢说?”
“因臣不信今日之大宋,不如前朝。”
“大胆。”皇帝眯眼,“你这是在夸朕?还是在逼朕?”
“臣只是陈述事实。”周扶苏坦然,“若陛下容不得一句真话,那大宋便真不如前朝。若陛下能听逆耳之言,那便是胜过历代明君。”
赵匡胤盯着他许久,忽然一笑:“你倒会把球踢回来。”
他坐回案后,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搁下。
“朕不问你有没有结党。”他说,“朕只问你——你要什么?”
周扶苏稍怔。
“臣要的,不过是制度清明,言路畅通。”他答,“若有人犯法,无论亲贵,皆可查;若有人首言,无论身份,皆可闻。如此,则国可久安,民可乐业。”
“说得轻巧。”赵匡胤摇头,“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开了这个口,人人皆可自称‘为民请命’,个个都喊‘查弊除奸’,朝堂岂不乱了?”
“乱的是假清流,还是真蠹虫?”周扶苏反问,“若清者自清,何惧人查?若浊者怕查,那正该查之。陛下握雷霆之权,何惧几声呐喊?”
这话险极。稍有不慎,便是“胁君”之罪。
可赵匡胤竟未动怒。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昨夜,可曾烧了那些文书?”
周扶苏心头一紧。
“烧了。”
“真的?”
“臣不敢欺君。”
皇帝盯着他,眼神如探深井。良久,才道:“朕听说,你住处被搜,东西送去了御史台。”
“是。”
“可惜了。”赵匡胤淡淡地说,“那里面,可有你写的《仓政七弊论》?”
“有。”
“可惜啊。”他摇头,“那文章,朕原本想看看。”
周扶苏一愣。
皇帝竟知此文?还想看?
他脑中电转,却不敢表露。
“若陛下想看,臣可重写。”
“不必。”赵匡胤摆手,“有些东西,看一次就够了。多看,反倒无味。”
这话意味深长。周扶苏不敢接,只低头。
“你回去吧。”皇帝忽然说,“太学那边,不必辞职。”
“臣谢陛下。”
“别谢。”赵匡胤抬手,“朕没说你没错,也没说你对。朕只是觉得——你还不到该走的时候。”
周扶苏退出殿外,手中捧着一杯赐茶。
茶未喝,只捧着。热气蒸腾,熏得掌心发烫。他知道这茶不是赏,是试。饮了,是顺从;不饮,是傲慢。他只能捧着,首到它凉透。
殿前铜鹤立于石座,影子斜拖在地。他走过时,看见那鹤喙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场弹劾。三位御史,辞令如刀,却无一提及真正要害——是谁在幕后授意?是谁怕查账?是谁急着把他打成“结党”?
他们不提,皇帝也不提。
可皇帝召他来,问的却全是“为什么你说”“你要什么”“你信什么”。
这不是审罪,是试心。
他低头看手中茶杯,水纹微动。原来皇帝不在乎他有没有罪,而在乎他有没有野心。不在乎他查了谁,而在乎他站在哪一边。
只要他不结党,不依附,不夺权,哪怕言辞再烈,也还有容身之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阳光照在脸上,刺得他眯起眼。他没躲,反而仰头迎着光走了几步。长街空旷,脚步声清脆。他知道,这一关过了,下一关还在等着。
只要还能说话,就不算输。
他把茶杯交给殿外小内侍,道:“替我谢陛下,茶香,但凉了。”
内侍接过,低头退下。
周扶苏整了整衣袖,迈步前行。刚走两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周扶苏。”
他止步,未回头。
一个内侍小跑着追上,递来一卷黄绢:“陛下口谕——此物你昨日遗落在宫门,今特命还你。”
周扶苏接过,展开一看。
是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焦黑,中间残留几行字迹。他认得这纸——是他藏在住处的那份《仓政七弊论》的残页。
他抬眼看向偏殿方向。
帘幕低垂,不见人影。
他将黄绢缓缓卷起,放入袖中。
阳光正烈,他站在长街中央,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