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牌在袖中贴着小臂,冰得发烫。周扶苏将它翻了个面,背面那串刻痕——三、七、九——像三根钉子,把他钉在了原地。
清心阁是三坊七巷九号,这串数字不是编号,是钥匙。可钥匙打不开门,也进不了井,更探不到那条密道尽头通向何处。
他需要的不是钥匙,是身份。
翌日清晨,王五在院中清点布匹,见他立在廊下,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枚旧货单上,便问:“又想去城西?”
“是。”周扶苏点头,“听说那书商藏有建隆初年的《礼记》抄本,我想看看。”
王五哼了一声:“你倒比我还熟他的家底。行吧,今日我正好要去收一批旧书,你跟着,别乱说话。”
城西旧坊,书肆林立。那书商姓陈,面窄眼细,见王五带人前来,起初只敷衍应承。
周扶苏却不急,只请他取来一册残本《礼记·王制》,翻至“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一句,朗声诵出,字字清晰,句读无误。待陈氏欲辩其误,他又将前后三章倒背如流,末了还指出此本避“匡”字讳,当为太祖登基后所抄。
陈氏脸色变了三变,终是起身拱手:“足下博闻强识,非寻常学子可比。文会执事李某与我有旧,我可代为引荐一名旁听之位,不知可否?”
“足感厚意。”周扶苏作揖,语气平稳,心却己跃出半尺。
文会定于三日后,在东华门外的集贤院举行。题由执事亲出,名为“春闱即景”,实则考学子对时局之观、文风之辨。
消息传开,京中士子趋之若鹜,官宦子弟更以入场为荣。周扶苏仅得旁听资格,名不列册,座在末席,衣着粗布,与满堂锦袍格格不入。
开场后,执事宣布以“春闱”为题,限五律一首。众学子提笔疾书,纸声沙沙。
周扶苏却不急动笔,只闭目默想——建隆初年,太祖重文,然科举未复大典,士人多以诗赋显才,尤重典故之稳、气象之正。若作五律,难出头角;若作七律,又恐招妒。
他睁开眼,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春风拂柳绿成行,御苑新莺破晓光。
旧渠暗引天河水,新榜遥开翰墨场。
寒士未泯扶摇志,敢向青云借一风。
莫道槐花香未起,满城己动读书声。
诗成,满座微哗。
七律本非常规,然其起承转合有度,颔联暗合汴京水系整治之政,颈联以“扶摇”自喻寒门,尾联借“槐花”点春闱将启,既不干政,又含劝学之意,分寸极准。
邻座一公子冷笑:“布衣也敢作七律?莫不是不知礼?”
周扶苏抬眼,淡淡道:“诗无定体,唯情所至。杜工部作排律,欧阳文忠公倡古文,皆破格之人。今日我破一格,只为应一句:士不可不弘毅。”
执事取诗过目,眉头微动,正欲评点,忽闻门外通报:“范学正到。”
众人起身相迎。范质缓步入内,银冠素袍,目光如扫。他本为太学教授,今日仅以宾客身份观会,并无荐拔之责。然他目光掠过诸诗稿,忽停于周扶苏之作。
“此诗何人所作?”
执事答:“旁听生周某,无籍无荐,仅凭陈氏引荐入场。”
范质不语,取诗细读。片刻后,他轻抚纸角,问:“‘旧渠暗引天河水’,此句何解?”
周扶苏起身,拱手道:“建隆元年,开封府疏浚旧渠,引金水河入城,百姓称便。然史不载其名,故以‘天河水’喻之,取其润物无声之意。”
范质颔首,又问:“‘敢向青云借一风’,志气可嘉。然青云非风可借,需梯可登。汝凭何以为梯?”
“读书为梯,明理为阶,持正为杖。”周扶苏答,“若无人举荐,则自举;若无门可入,则自开。”
满座默然。范质凝视良久,忽笑:“好一个‘自开’。老夫执教太学十载,未见如此通透之语。”
他转身取笔,于荐帖上疾书数语,随即亲手递出:“即日起,入太学外舍,待考校补录。此非定籍,然己有门径。望汝勿负此名。”
周扶苏双手接过,指尖触到纸面,竟微微发颤。
他知道,这张薄纸,不是终点,是通行证。
从此他不再是街巷中潜行的影子,而是能堂而皇之步入集贤院、查阅官档、接触士林的“人”。
散会后,执事低声问范质:“此子无师无籍,破格荐之,恐遭非议。”
范质负手而立,望着院中柳树:“非议?当年太祖起于卒伍,谁敢信其可定天下?寒门出才,本是国之幸事。况且——”他顿了顿,“他诗中用典,精确至建隆元年三月礼部奏议,此等细节,非官藏文献不得见。他若非奇才,便是另有来历。无论哪种,我都想看看,他能走多远。”
周扶苏走出集贤院,日头正高。他将荐帖折好,藏入贴身衣袋。路过一家笔墨铺时,店主正挂出新匾:“文会佳作录”。抬头一看,自己那首七律己被抄上,墨迹未干。
他未停留,继续前行。
拐过街角,忽见一青衣人立于巷口,身形瘦削,腰间隐约有物。周扶苏脚步未停,眼角却己扫过——那人腰带扣上,一道扭曲纹路,似蛇缠剑,又似双鱼交尾。
与铜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那人似有所觉,转头看来。
周扶苏低头,右手缓缓探入袖中,指尖触到铜牌的刻痕。三、七、九。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仿佛只是个刚获荐帖的寻常学子。
那人站在原地,未动,也未跟。
周扶苏走过巷口,脚步依旧平稳。
他右手仍藏在袖中,指腹摩挲着铜牌背面的刻痕,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