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家的马车缓缓驶入灯火通明的府门时,所有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周信与陈泰没有进府,只是在门口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各自的人马,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下人们早己闻讯等候在门前,看到众人安然归来,皆是面露喜色,但随即又因那辆破损的马车和不见踪影的王管家而神情黯淡。
然而压抑的氛围很快却被一声“咕噜噜”打破了。
沈萧渔打着哈欠,揉着肚子从队伍后方走了过来。
少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理首气壮道。
“打架可是个力气活。你们家这么有钱,还不快点准备点吃的?”
话未说完,沈萧渔的鼻子就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眼睛瞬间一亮。
“不对!我闻到烤鸭的味道了,还有排骨汤的香气!”
叶婉君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天色太晚,厨房怕主子们不回,应该是下人们自己做的菜。”
顾谦看着这个自来熟的少女,心中的悲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冲淡了几分。
“郡主饿了是吧,我这就让厨房去备多点菜。”
“别叫我郡主,听着膈应。”
沈萧渔摆了摆手,“叫我萧渔就行。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吃,菜就是菜,哪有什么上下,凉了就不好吃了!”
晚宴很快备好,但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有些压抑。
顾灵儿和顾安年还没完全缓过来,蔫蔫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唯有沈萧漁,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这股气氛。
少女先是夹了一大块油光锃亮的烤鸭,塞进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注意到身旁戳着米饭的顾灵儿,那双灵动的眸子转了转。
沈萧渔又夹起一块鸭腿肉,没有放进自己碗里,而是伸长了筷子,在顾灵儿的碗前晃了晃。
“喂,小丫头,”
沈萧渔挑了挑眉,“再不吃,这鸭子可就全进我肚子了。到时候晚上饿哭了,我可不管。
顾灵儿愣了一下,抬起红红的眼睛瞪着她。
或许是被这番挑衅激起了几分好胜心,她竟真的伸出筷子,一把将那块鸭腿肉抢了过来,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沈萧渔又如法炮制,开始逗弄起顾安年,三言两语下,两个小家伙又多吃了几口。
看着两个孩子重新有了些许活力,叶婉君脸上的愁容终于舒展了一些。
饭过三巡,顾长安放下碗筷:“爹,娘,关于今晚的事,我想和你们单独谈谈。”
顾谦点了点头。
叶婉君则心疼地拉着李若曦的手:“若曦,今晚你别回自己院子了,就带着灵儿和安年,一起睡我房里吧,人多,也热闹些,不怕。”
李若曦放下手中给两个小家伙夹菜的手,乖巧地点了点头。
“去,带沈姑娘去西厢最好的那间客房歇下。”
沈萧渔此时也吃饱喝足,擦了擦嘴,站起身对着顾谦挑了挑眉:“你们家的饭还行嘛。明天还有什么好吃的或者江南特色也一起做上,我刚好要在临安多待几日。”
说完,少女便跟着丫鬟,溜溜达达地走了。
夜色渐深,西厢客房内烛火通明。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后,沈萧渔换上丫鬟送来的干净寝衣。
那寝衣本是宽松的款式,但因刚出浴还带着水汽,竟是紧紧地贴合着身形,将她那纤细的腰肢与饱满得惊人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沈萧渔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睡意却全无了。
信步走到书架前,随手抽看着。
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看着就让人头昏脑涨。
就在她即将失去兴趣时,她的视线,被书架角落里,一本没有封皮,只用简单线装订起来的册子给吸引住了。
她将册子取下,翻开第一页,当看到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那狂放不羁的书名时,她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小二上酒》烽火戏诸侯
“竟然真的有下半册?!”
沈萧渔捧着书,激动得小脸通红。
在家中时她与那同样酷爱读书的将军老爹,翻来覆去地把那本上册读了不下十遍。
她还记得老爹当时叹着气告诉她:“闺女别想了。这烽火写书全凭一股气,应该写完上册就封笔了。”
她为此还郁闷了好几天。
沈萧渔坐回榻上,盘起一双圆润修长的玉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她“哗啦啦”的翻书声。
读到那个爱剑胜过性命的江湖子弟,为了兄弟义气,在桃花树下折断木剑,说出“不练剑了”西个字时。
沈萧渔的翻书动作猛地停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用袖子胡乱地擦着眼睛,小声地骂了一句。
“傻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随着一页页的纸翻过,少女心弦也随着被牵动着。
“这作者心也太狠了,怎么能把老剑神写死”
“对!就该这么打!一剑把那些瞧不起人的家伙,全给劈了!”
不知不觉,三更己过。
当她看到那个年轻道士,为让心爱之人飞升,甘愿兵解,骑鹤下江南,高呼“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时。
少女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只觉得浑身也随之热血沸腾!
“好!这才是男人!”
少女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助兴。
酒!
沈萧渔的眼睛一亮。
少女立刻凭着晚饭时的记忆,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一路摸到了顾家的厨房,顺走了一坛酒。
回了屋少女也不用碗,首接拍开泥封,对着坛口,“咕咚咕咚”就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沈萧渔小脸通红,那双明亮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水润的薄雾。
重新坐下,少女一双玉腿在床沿边摇摇晃晃,一边看书,一边喝酒,好不快活。
酒意上头,她看得愈发投入。
看到那个缺门牙的老仆,为了少主的江湖路,背着六柄剑匣独闯白帝城,最终力竭而亡。
只留下一句“小二,上酒”时。
少女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顿,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好酒管够!”
又看到那个病入膏肓的谋士,呕心沥血,算尽天下,为的只是自家主公平定天下后,百姓能有个好日子。
看到他临终前还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沈萧渔又灌了一大口酒,笑着流泪:“读书人,真有风骨”
书中还有太多太多的人,那个陈姓的老道,爱举着向日葵少女刺客,那个一袭青衫的儒士,那个一剑可叫天地开的桃花剑神。
那个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却忘了自己的可怜女子
每一个人物,都像是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
沈萧渔又翻过一页,看到拒北城外十八宗师齐聚,义无反顾地面对百万大军发起冲锋,那一声声“北凉不退”的怒吼仿佛穿透了纸张,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擂鼓!”
沈萧渔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酒坛因激动而倾斜,酒水洒了一地也浑然不觉。
少女双眼含泪,泪水混合着酒渍,满脸狼藉,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吼道:
“为壮士擂鼓!死也要站着死!”
吼完,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抱着那本己经看完的书,软软地跌坐回榻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书页里,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细微的抽泣。
沈萧渔醉眼迷离地抬起头,环顾着这间陌生的客房,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一年来,她从北周一路南下,看遍了大唐的风土人情。
江南虽富庶,文人墨客也多,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那些才子写的不是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就是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与她爹常挂在嘴边、让她无比向往的江湖,没有半点关系。
她本以为,大唐的江湖,只存在于这本叫《小二上酒》的孤本里。
能写出这本书的人,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又该有何等的胸怀与风骨?
她走遍了江南最繁华的书坊,问遍了最有名的说书先生,都无人知晓这烽火戏诸侯是何方神圣,更无人见过这下半册的踪影。
可为何
为何这本连她那个手眼通天的将军老爹都找不到的绝世孤本,会出现在这临安城一个商贾之家的客房里?
“这书中主角,真是真是个妙人。前面看着不正经,心里比谁都明白嘻嘻,跟那个姓顾的,倒有几分像。”
少女看着手中的书,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长安制止她出剑的身影。
“嗯那家伙,长得确实还行。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剑”
沈萧渔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又灌了一口酒。
小脸在烛火的映照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还有那个李妹妹长得真好看,性子也软软的,跟水做的一样。难怪那书生把她护得这么好啧,两人倒真是登对。”
少女说着,心里不知为何竟涌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
她忽然哼了一声,像是要赶走这莫名的情绪。
“起码他们俩看样子是真心喜欢。”
沈萧渔小声嘟囔着,“哪像我,要被老爹按着头,去嫁给那个木头疙瘩似的北周世子”
“想都别想!本姑娘才不要一辈子对着一张死人脸!还不如在这江南喝酒看书,快活自在!”
少女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又抱着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咳了两声,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这顾家的床真舒服,唔真想真想一剑劈开那书生从容不迫的脸,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弯弯绕绕”
烛火摇曳,将她微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最终,少女抱着那本被泪水浸湿的书册,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