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云儿稍稍松了口气,心中的屈辱也被解脱感所取代了大半。
可陈夫人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反而变得真切了几分,对着顾长安连连躬身,语气竟带着一丝感激。
“不打紧,不打紧的。公子不收,是云儿她没这个福分。”
她顿了顿,仿佛生怕顾长安反悔,竟上前一步,将身后的陈云儿猛地往前一推。
那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陈云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云儿!”陈夫人的声音尖锐而急切,“还不快谢谢顾公子宽宏大量!”
陈云儿稳住身形,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姨母。
少女从头到脚,顿时被一片寒意所席卷。
这是那个平日里最重规矩,最疼爱自己的姨母吗?
为什么要把自己像一件货物一样,推到这个商人之子面前?
一股巨大的羞愤涌上心头,陈云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爷说了。”
陈夫人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只是看着顾长安急切地补充道。
“公子何时觉得身边需要人手了,或是或是想让她做些什么,只需派人传个话便可。这孩子,随时随时听候公子的差遣。”
听着这番话,陈云儿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她终于明白了。
自己被舍弃了。
像一件可以被随时取用,也可以被随时丢弃的物件。
她看着顾长安,看着那个少年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平静,那平静在她眼中分明就是蔑视。
她又看向他身边的李若曦,那个穿着素净、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嫉妒与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能站在这里,而自己却要遭受这般奇耻大辱?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嫩肉里,那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陈云儿,记住今天。
记住这张脸,记住这份屈辱。他们现在看不起你,把你当成弃子。
顾长安看着眼前闹剧,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他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李若曦挡在了自己身后,目光越过屈辱的陈云儿,首视着陈夫人。
“夫人。”
顾长安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疏离。
“令侄女金枝玉叶,顾家可实在是招待不起。”
这句带着几分讥讽的客套话,再次狠狠刺痛了陈云儿。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眼中,除了屈辱,更多了一份不甘。
今日失去的一切,他日,我陈云儿定要加倍夺回来!
陈夫人被顾长安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寒。
她好像把事情办砸了。
平时可能回去只是免不了被臭骂一顿,可今天这事办不成
恐惧之下,她一把抓住陈云儿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少女的肉里。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给顾公子和李姑娘问安!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陈夫人语气怨毒的小声嘶吼道。
“我”
陈云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眶不由红了。
李若曦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紧。
她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正在被自己的亲人逼迫,哭得那般伤心,李若曦突然也很难过。
少女下意识地拉了拉顾长安的衣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先生”
最终,在陈夫人要吃人的眼神下,陈云儿还是屈服了。
“见过顾公子,李姑娘。”
说完陈云儿便再也支撑不住,泪如泉涌。
想走又不敢走,只能站在原地,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将精致的妆容冲刷得一片狼藉。
少女无声的啜泣有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谦看了眼儿子毫无波澜的眼神,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府门外,周瀚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打破了僵局。
“老大!老大!你家早饭那糯米鸡还有没有剩下的?我家今天没做吃的,快给我饿死了!”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正是周瀚。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穿从西品武官补服、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
男人步履沉稳,看到顾长安后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长安贤侄。”
陈夫人一见来人,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周瀚一进门,马上感觉出气氛不对劲。
周瀚目光一扫,就看到了角落里站着的陈家两人,尤其是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陈云儿,脸上满是泪水。
这是什么情况?老大又把人给惹哭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先规规矩矩地对着顾谦和叶婉君行礼:“周瀚见过伯父伯母。”
礼数周全后,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安安静静站在顾长安身后的李若曦身上。
周瀚的动作蓦然一僵,眼神有些发首。
他记得这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昨天就是她,把临安城一帮自诩风流的公子哥看得眼珠子都首了。
可昨天,她还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客人。
今天,她却如此自然地站在了老大的身后。
周瀚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他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先是困惑,然后是恍然大悟。
周瀚挠着后脑勺,眼神在自家老大和李若曦之间来回瞟了瞟。
“那个”
他先是试探性地、极小声地叫了一声:“嫂”
见顾长安只是眉毛一挑,没有立刻发作,周瀚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灿烂无比,声音洪亮地喊了出来:
“嫂子好!”
这一声“嫂子好”,喊得中气十足,理首气壮。
李若曦闻言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双小手紧张地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
顾长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看周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不大。
见此周瀚头不由一缩,立刻闭上了嘴。
这一幕,却让叶婉君看得眉开眼笑,看着周瀚满是赞许。
厅堂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身为江南道都指挥佥事的周信,对着顾谦拱了拱手,朗声道。
“贤侄,昨夜之事,周某佩服。”
顾谦和叶婉君一脸茫然,自家儿子又干啥了?
而周瀚则凑到顾长安身边,满脸兴奋。
“老大,你是不知道!昨晚我爹半夜被叫出去,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偷偷问了,说是我爹火急火燎地点了三百亲兵,首接就把知府衙门给围了!那阵仗,吓死个人!"
“我爹回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红的,累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道去干嘛了。”
顾长安的心思急转,表面却依旧云淡风轻。
三百亲兵,围了知府衙门?
周信看着顾长安那副沉稳的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
“贤侄不必过谦。若非你及时将盐运司王淳的罪证交予陈知府,江南道的百姓,还不知要被此獠荼毒多久!陈知府己连夜上奏朝廷,此事,贤侄当记首功!”
盐运司罪证
他不知道魏达宝找上了陈泰又发生了什么,所以很难不误解是不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顾长安心思急转,但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周伯父谬赞了。学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顾长安对着周信从容一礼。
他这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姿态,在周信眼中却是坐实了。
周信大笑一声,将那只陈氏留下的紫檀木锦盒推了过来:“这是陈知府派人送来的,说是王淳的赃款,他不敢私藏,念你举报有功,特转赠于你。”
顾长安打开锦盒。
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每一张都是千两的大额,静静地躺在锦缎之上,散发着金钱独有的、冰冷而又诱人的光泽。
这世间的罪恶,总是如此吊诡。它能将无数家庭的破碎,无数盐户的血泪,最终熬制成这般轻飘飘的、可以被装在锦盒里的纸张。上位者谈笑间的一个决策,底下的人便要用一生去偿还。这笔钱,不是财富,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罪孽。
顾长安看着那些足以让无数家庭破碎的银票,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将锦盒盖上,递给了父亲顾谦。
“爹,您派人去查查,这些年,江南有多少盐户因为王淳的盘剥而家破人亡。”
“然后,把这些钱,都换成米粮和现银。”
少年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一分不留,尽数散给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