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时,某处荒僻的官道隘口。
浓郁的白雾在林间无声流淌,将一座简陋的草棚哨卡吞没了大半,只在视野中留下朦胧的黑影。
哨棚内,都头王二狗和他手下唯一的士卒李老三正围着火堆烤火。
在宋朝,按理说,一个都头理应统领上百士卒,可这年月,上上下下早都烂透了,各级衙门层层盘剥,有官无兵已是常态。
“他娘的,又在这儿耗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李老三啃着干硬的烧饼,吐了口痰,“这穷乡僻壤的,连点油水都捞不着。”
“都头,”他扭头问道,“下次换班还得等几天?姓陈的那帮龟孙子不会又故意拖延吧?”
“你说,他们几个给王老爷塞了多少孝敬,他们那地儿人来人往,油水忒足,偏生咱们两隔三差五就被踢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点儿油腥都蹭不着。”
都头王二狗漫不经心的灌着劣酒,懒得理会这个话唠。
忽然,他动作一顿,站起转身,竖起耳朵捕捉着什么,抬起示意。
“有动静。”
浓雾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木质车轮的吱呀声响,在这死寂的山中显得极其突兀。
李老三立刻起身,凝神朝雾气里观望片刻,顿时来了精神。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右手已拔出了腰刀,嘴角上扬。“总算瞧着人了!”
“都头,瞧着只有辆驴车,好象没几个人,咱两是不是再干他一票?”
“上次那票的银子早他娘的输光了,这次再干他一票,老子一定要赢回来!”
王二狗比他要沉着得多,只是缓缓伸展了下筋骨,顺手抄起倚在棚边的长矛,压低嗓音道:“屁话真多,老规矩,我先去摸摸底细,你瞅我眼色行事。”
“记住了,别他娘的动不动就亮你那破刀,万一惊跑了肥羊,有你好看的!”
迷朦的雾气中,一辆半旧的驴车晃晃悠悠地驶近。
车上只有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和一个脸上蒙着布条的纤细少年,看起来有些古怪。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寻常人家谁敢随意出远门?就算出趟县外,少说也得有三五个相熟的汉子结伴才敢走。
坐在前面的小女孩手里捏着根细竹枝赶着毛驴,看见关卡,似是愣了愣神,随即扯紧缰绳,停下驴车。
周庄安静的坐在后方,看着小孩的动作不发一语,他只希望,这多日来首次遇见活人,不要出什么意外才是。
虽然本想直接丢弃驴车,化身棕熊带着小孩从山林深处绕路,可毕竟也不能总是这样避着人,总得试试接触才行。
况且,这个关卡,他好象有点印象……
“军爷……”前方正驾车的小女孩脸上虽带着惧怕,仍记得父母的教悔,看了一眼少年后,尽可能地躬敬的小心摸出几枚铜钱,摊在掌心。“这是孝敬二位的一点茶水钱。”
纵使年幼,她也晓得这世道不好,那些脸上带着青印的贼配军,和那些杀人放火的土匪相比,可绝对好不到哪去。
每年,村里总要来好几拨征粮的,有收缴军粮的收粮官,有的是县衙的差役和村中里正。
每一次,全村上下都得割块肉,家境好点的出钱,贫苦人家就得出鸡鸭,总得让这群官爷大吃大喝一顿。
那时候,村里的女人孩童更要好好躲避起来,免得那些喝醉的贼配军找机会闹事。
她记得村中长辈再三嘱咐过每个孩童,要是躲不开,碰到这些催粮的,看见那些脸上有青印的,一定要毕恭毕敬地称呼“军爷”,再远远避开,免得出事。
努力转着小脑袋,她说道:“我们家里遭了土匪,爹娘都没了,要进城投奔亲戚……”
“少废话!”王二狗大步跨上前去,粗暴打断她的话语,对她掌心那几个可怜的铜板看都不看一眼,反倒是用长矛不耐烦地叩打着驴车的栏板,“车上装的是什……”
可刚一走近,就见车厢内空空如也,除了几捆干草和一口小铁锅之外,便只剩这两个没长毛的。
王二狗见状,索性连例行问话都懒得说了,仔细打量起来。
要知道,他顶着个都头的名头,按理说可以掌管百名士兵,可这年头,但凡花点儿银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买个都头当当。
眼下他这个都头,手下就李老三这一个兵,说是堂堂都头,与小卒也没啥区别。
世人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这年头,做个底层兵丁不容易,都头这种小军官也好不到哪去,月钱被层层盘剥,动不动被扣上七八成,还得拖上个一年两年。
发放的米粮不但短斤缺两,还发霉掺沙子,至于每年春秋两季该发的衣服,更是见都没见到过,衣裳都得自己买。
要是不到处搜刮点油水,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热乎的,更别说隔三差五还得给上头孝敬。
平日里在各处轮换把守关卡,看到行人了,凡是人多看起来不好对付,就随便收点过路费。
若是碰上看着好欺负的,往往先装模作样盘问一下,再随便找个由头,把人拉去“详谈”,先勒索搜刮一遍,看着没啥威胁,就直接下手杀人越货!
王二狗目光掠过女孩的脸蛋,满意的点了点头:“倒是个不错的小娘们儿,能值些银两,这几日倒是没白熬。”
看着壮硕的毛驴,他也很满意:“好一头健驴,也能值个三五十贯了。”
他又仔细打量那蒙眼少年,看着那纤瘦无力的身板,王二狗也懒得深究他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问的。
认定目标毫无威胁后,他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紧随其后的李老三绕后包抄,免得马上到手的银子跑了。
攥着长矛的手臂稍稍放松,稳步朝前,打算先靠近一枪宰了少年,再围好小娘们免得她跑了。
可是,王二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头壮硕毛驴的屁股,刹那间瞳孔一缩。
那儿有一处不甚显眼的暗红色陈旧瘢痕,型状好似一枚倒悬的葫芦。
这道疤……
他的心脏一跳,正欲捅出的长矛停了下来。
“先慢着。”王二狗突然出声,一面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车上二人,一面缓步绕着驴车踱了半圈,指尖划过车板内侧。
那里有几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划痕,但他清楚,那是成都府里最大的牙行底下,那些专搞良家的拍花子的暗号。
“这驴车……老子怎么看这么眼熟呢。”王二狗的视线紧紧的盯着少年那未经风霜的白淅脸庞,一字一句道:“这头倔驴屁股上这块疤……李老爷子,可靠着这畜生运送过不少好‘货’啊!”
他冷笑一声:“我倒听说过李老爷子有个孙子,可你这副小白脸的模样,可别告诉我,你是李富贵那黑汉的种!”
“都头,这小丫头片子我怎么也瞅着挺面熟啊。”李老三凑上前,肆无忌惮的打量一番女孩的脸蛋,“这不就是前些时日咱们在黄牛村征粮碰见的好货吗,李富贵那家伙该不会出啥事了吧,都能把‘货’给放跑了。”
“嘿!那龟孙子终年打雁,难不成还真给啄了眼?”
听着这肆无忌惮的交谈,孩子的身体有些颤斗起来,她明白了些什么。
平日里,村中大人们从不允许孩子们跑得太远,总说跑远了会被拍花子的带走。
但凡村里来个面生的,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是土匪马贼派的眼线。
可是,每年那些征粮的兵爷和衙役们总要来上几次,每次都是挨家挨户的收粮,收孝敬钱,还要细细盘问各家各户人口多少。
各村各户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些兵爷们可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以前她就总感觉,那些兵爷看娘和自己的眼神让人害怕……
王二狗向前逼近一步,眯着眼睛,手中长枪已然端起:“李富贵那个没用的东西,他怎么死的?你们又是怎么逃到这里的?”
在这年头,官多兵少,他这个都头既要驻守关卡,又要负责巡逻,还得兼任征粮官,不时干些挨家挨户地收粮食、查户口之类的事务。
因此,他的消息渠道相当畅通,不论在县城里还是各个山村,要是注意到长相标致的女子,偶尔也会悄悄通知牙行下面的那帮拍花贼,来搞点外快。
像李富贵这种拍花贼还搞采生折割的东西,死了倒也无妨,但他是怎么死的,有没有不小心走漏啥风声,这件事可不得不防。
毕竟,这玩意要是闹大了,可是要搞连坐杀头的!
一瞬间,气氛仿佛凝固了。
“李富贵?你们果然认识李富贵吗”听着那陌生口音中唯一熟悉的字眼,车上的蒙眼少年低声说道:“我明白了”
尽管口音只能连猜带蒙,但两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小孩脸上的恐惧,已经让周庄确定了答案。
“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李老三举刀指向少年:“老子问你话呢!”
“这些天,我心里其实一直窝着一股火,想要发泄,可他们已经死了……”周庄握紧拳头,声音猛然拔高:
“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