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了大半天,没有半点要歇的意思。
饷部衙门三堂西花厅的檐角,水珠顺着瓦棱串连成线,“滴滴嗒嗒”地砸在阶下的青石板上,水沫飞溅起来立刻又被凉风卷走,黏在窗棂的竹帘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浅湿。
花厅的凉榻上,总督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正合著眼帘,靠在铺了青缎垫子的躺椅上,皱着眉头,浅浅地睡着。
这时,毕自严的贴身仆人毕生志撩开竹帘,轻手轻脚地走进花厅,来到毕自严的身边,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柔声唤道:“老爷。该起了。”
毕自严睫毛一颤,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薄被从肩头滑落,潮气乘虚而入,让他打了个轻颤。
“现在什么时辰了?”毕自严揉了揉眉心,目光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他有些恍惚,仿佛还沉在方才的浅梦里。
毕生志退到门边,抬头望了一眼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的天,含糊地说道:“老爷,这天沉得瞧不清日头。不过午时该是过了的。”
毕自严点点头,撑着躺椅的扶手慢慢站起来。毕生志连忙跑到墙角,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绯色孔雀补服,来到毕自严的身后,双手展开平举。
毕自严抬起手,先将左手探入袖筒。毕生志顺势将衣料往上提了提,再引着毕自严将右手入袖,套好衣服后,又绕到他的身前,在毕自严系好衣绳后,仔细地为他套上金花腰带。
毕自严走到梳妆台旁边,拿起官帽,轻轻地扣在自己的头上,随后又对着铜镜正了正帽翅。
穿戴妥当,毕自严便沿着游廊往二堂签押房的方向走去。游廊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雨珠顺着灯笼穗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
天色昏暗,签押房里已经亮了灯,几个书办坐在自己的案前,各做各事。一阵脚步声传来,书办们都抬起了头。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出现后,众人又连忙起身离座,走到签押房中间的空地上,躬身行礼:“参见右堂。”
“免了免了,各自忙去吧。”毕自严也不看书办们,只摆了摆手,便径直走向那台紫檀木案,撩起衣摆坐了下来。
刚坐定,毕自严便抬手摘下了刚扣上不久的乌纱帽,放在案台的边缘。虽然外面下着雨,但一直戴着帽子还是太热了。
一个专门负责伺候茶水的衙役适时地给毕自严端来了一盏温热的茶水。那衙役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毕自严面前,随后躬身退下,从进来到出去,那衙役一句话也没说。
毕自严端起茶盏,用盏盖撇去浮叶,凑到唇边吹了吹,接着拢起颔下黑白间杂的长胡须,浅啜了一口。茶香混着暖意滑入喉间,将残留的睡意彻底驱散。
毕自严放下茶盏,伸手从案头取过大半块上好的徽州松烟墨,又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他拢起袖子缓缓研墨,墨块顺着砚台的纹理转动,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空气中逐渐多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有新的公文送来吗?”毕自严随口问道。
那个负责收发公文的书办立刻站了起来,恭声回道:“回右堂,暂时没有新的公文送来。不过有人递了拜帖过来,就在您左手边的那个篮子里。”
毕自严侧过头瞥了那个篮子一眼,果然看见里面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拜帖。他没伸手去拿,而是继续研墨:“谁的拜帖?”
“回右堂。署名递帖的人自称‘罗雅谷’,是个西洋番僧。”那书办望着毕自严,“他说自己从京里下来,曾经得到过皇上的召见,如今来北塘办事,希望能见您一面。”
毕自严看着砚台里颜色不断变深的墨汁,低声喃喃:“罗雅谷……”毕自严很快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人名,不过,皇帝召见过西洋天象师的事情,他倒是听人说过不止一次了。
“他来北塘办什么事?”毕自严放下墨块,抬眼望向那书办。
“送信。”书办想了想说,“那个罗雅谷在帖文上说,自己来北塘是为了托那些西洋番商把他们的家书寄回万里海外的故乡。”
毕自严“恩”了一声,抬手向下一挥,示意那书办坐下,随后伸手从竹篮里取出那个被打开的信封,从里面抽出拜帖,展开看了看。
帖纸上全是工整的小楷,一个弯弯扭扭的洋文也看不见。遣词造句也都是中国人的语法习惯。毕自严读起来,甚至能想像出一个多年不第的秀才在灯影下咬文嚼字的模样。
“右堂,关于这道拜帖,还有个一件小事忘说了。”那书办刚坐下,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连忙补充道。
“什么事?”毕自严头也没抬。
“上门递帖的,不是那罗雅谷本人,而是七里海巡检司一个姓任的副巡检。”那个书办说。
“七里海?”毕自严眉头一挑,淡淡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书办凝神回想:“七里海是宝坻县境内的一个大湖,周围有不少村落。位置差不多在宝坻县境和海防营防区的交界处,离北塘不算远,也就一两天的路程。”
“宝坻县?”毕自严将拜帖扔回竹篮,“这么说,这个罗雅谷不是从天津那下来的?”
“应该不是。”书办道,“如果是走陆路,那么从宝坻那边过来,其实比绕道天津要近一些。”
毕自严点点头,对那书办说:“你安排一下,找个空闲的时辰,我见他一面。”
“是!”蒲书办立刻应下,随即从案头取过一个蓝皮的备忘录,翻开记了一笔。
毕自严取下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将笔毫浸入刚磨好的墨水里,缓慢地裹了一圈,又沿着砚台内壁剐蹭掉多馀的墨水,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整个笔头都均匀地浸满了墨汁。
“蒲书办。”毕自严象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那书办。
“在!”蒲书办听见招呼,又要站起来,却被毕自严一个抬手给按了下来去:“你坐着说话就好,不用起来。”
蒲书办便把刚抬起来的屁股放回到椅子上:“右堂还有什么吩咐?”
“天津那边的文移,是哪天送来的来着?”毕自严拿过一道公文,在面前展开。
“天津的文移”蒲书办略一思索,回道:“四天前。”
“已经四天了吗……”毕自严眼睛一斜,喃喃自语。
蒲书办连忙翻开面前的备忘录,指着其中的一行字确认道:“是,天津那边最近的一道文移确实是四天前送来的。说的是钦差即将东行北塘的事情。”
“驿站那边有新的消息吗?”毕自严问道。
蒲书办摇了摇头:“还没有。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下?”
“可以。”毕自严点点头,“毕竟是钦差,重视些也好。让驿站派人去,有消息立刻报来。”
“是。”蒲书办连忙应下,起身就要往外走。
“另外,”毕自严提笔落墨,一心二用,“把见那个洋番人的事情往后面排,不要急着给他回函,等我先见了那些钦差再说。”
蒲书办脚步一顿,又应了声:“是。”
————————
北塘驿站立在河道旁的高地上,青砖灰瓦,门前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若论起这驿站的来历,倒有段说道——大明开国时,北塘不过是渤海湾边的荒滩,唯有一座隶属天津右卫的烽火台,孤零零立在土坡上,夜里点起狼烟,警示海上的倭寇与海盗。直到嘉靖年间,东南倭患蔓延至北方,朝廷在沿海险要处设卡布防,北塘地区才有了一个隶属于宝坻县的,专门负责传递海防情报的驿站。
抗倭援朝期间,朝廷初设天津巡抚,专管海防,一时没有衙门,巡抚便将这座驿站当成了临时的行辕。直到天津巡抚衙门,也就是如今的北塘饷部衙门落成,驿站才复归本职。
巳时中,阳光洒在海河的河道上,泛着粼粼金光。驿丞彭毅坐在码头外的遮阳棚下,身下是张藤编的躺椅,身旁两个驿卒拿着蒲扇,慢悠悠地给他扇着风。
遮阳棚外,是忙着转运粮食的河工,他们在漕运码头上来来往往,脚步声与号子声混在一起,吵得彭毅那颗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更加烦躁。
六天前,北塘驿站收到了天津驿站发来的消息,消息说皇上派了个钦差使团来塘沽考察。不日便会到达北塘,可他这几日天天带着人来码头等,却总不见官船的踪影,弄得他夜里连觉都睡不踏实。
“老爷,老爷。”一个驿卒突然喊了起来,“您看那边!”
彭毅猛地睁开眼,顺着驿卒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两艘漕船正缓缓驶来,两艘船头各插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帜,上面绣着“钦差”二字,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彭毅一下子从躺椅上翻起来,动作又快又急,藤椅都被他带得晃了晃。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朝着身后指指点点:“你,去饷部给毕老爷报信。你,去金公公那里通报。你,去高公公那里通报。快快快!跑起来!”
“是!”三个驿卒狼狈应声,拔腿就跑。彭毅则带着剩下的几个驿卒,快步朝码头践道迎去。
约莫两刻钟后,两艘挂着钦差官旗的漕船驶到了码头边上。纤夫们弓着腰,拽着船绳一步步往后退,船身缓缓靠向践道,水花在船帮边泛起白浪。
船上的水手探出身,将粗粗的驻船绳扔向岸边,“啪”地落在践道上。几个驿卒连忙招呼河工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船绳系在岸边的石桩上,打了个结实的结。
船停稳后,水手们搬开船舷上的挡板,放下一块宽木板搭在践道上,成了临时的跳板。
第一个踏上跳板的,是前些日子奉毕自严之命去查找钦差的驿卒,他刚沾上地,就转过身,殷勤地朝船上伸出了手:“高公公。来。小的扶您。”
不过接着从船上下来的人却不是高时明,而是穿着青色差役服的何孝魁。他看也没看那驿卒,三两步就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践道上,随后转过身,朝船上伸手:“东家!慢些,别摔着了。”
高时明拧着眉头,扶住何孝魁伸过来的手,慢慢走下跳板。那驿卒没得到理睬,手僵在半空,只好讪讪地收回,赔着笑在旁边说些请钦差们小心的客套话。
高时明坐了一路的船,习惯了不少,但还是难免难受,他在践道上站了一会儿,微微闭着眼,呼吸了几下,才慢慢地睁开眼。
彭毅快步走了过来,他一上来就对着高时明拱手躬身:“卑职北塘驿站驿丞彭毅,拜见钦差!敢问钦差高姓大名?”
“我是海关总署署长高时明。”高时明摆了摆手,声音还是有点儿虚。
“原来是高署长!”彭毅又作了个揖。
这时,西厂外稽司稽查方正化,西厂执行局第二司副提领许芳,还有内官监审计局局副庞天寿等人,也从另一艘漕船上陆陆续续地下来了。
彭毅见状,又连忙迎上去,对着三人躬身行礼。方正化生性冷淡,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便继续朝着高时明站的地方走去了;许芳也是摆了摆手,没说话;庞天寿倒是相对温和,承了一礼:“劳彭驿丞在此久候。”
高时明渐渐缓过些劲,但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他看着彭毅,也不介绍剩下几人,直接就道:“彭驿丞,我们此次过来,可能要在北塘驻留一段时间,希望贵驿能照规矩办理食宿。”
彭毅连忙直起身,脸上笑容更盛:“高公公放心!卑职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珰爷们光临呢!”
高时明微微颔首,朝彭毅抬了抬下巴,“那就有劳彭驿丞带路了,咱们先去驿站歇歇吧。”
“是是是!”彭毅连忙侧身,摆出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