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雨势越发大了,豆大的雨珠砸在客栈瓦檐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顺着檐角往下淌,在门口积成一小滩水洼。码头那边的敲打声被雨势打停了,工人、工匠们披着蓑衣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得模糊。
就在这时,一辆驴车顶着雨帘逆着人流驶了出来。车轮碾过泥路,碾出两道长长的车辙,最后在“倚海听风”客栈的门口稳稳地停了下来。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车夫跳落车,先支起了一把宽大的油纸伞,随后撩开车帘,望着里边儿低声招呼:“先生,咱们到了。”
“好,有劳。”乘客在雨伞的庇护下小心落车,但儒服的下摆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不少水珠。
客栈里,老方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听见门口的动静,立刻放下桌布,怀着些许诧异迎了上去。
老方来到门边,堆起笑准备招呼,但来人面相却让他把即将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来人是约莫二十三四岁青年。他穿着贴身的儒服,头上戴着一顶戴乌纱大檐帽,帽檐遮住了部分眉眼,却挡不住深邃的五官,和眼框里一对儿淡色的眸子。
青年人没有因为老方的愣神而感到尴尬,反而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用一口标准的北方腔汉语问道:“店家,你们这儿是不是住了个和我一样长相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会用‘罗雅谷’这个姓名来称呼自己。”
“是”老方木木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在我们这儿下榻。”
“他在哪儿!快告诉我。”青年便一脸欣喜地追问道。
老方下意识地往楼梯口瞥,刚要抬手指引,却突然想起了先前贺掌柜的训斥。他连忙收回手,转头望向柜台后的贺掌柜。
贺掌柜堆着笑,从柜台后绕出来,走到青年面前拱了拱手:“这位客官,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来找罗雅谷罗先生,他在哪儿?”青年问。
贺掌柜没有直接指引,而是笑着朝旁边的空位摆了个“请”的手势:“客官,您先在这边坐会儿,我这就过去通知。”
“不必麻烦了。”青年摆摆手,“你直接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他会见我的。”
“他当然会见您。”贺掌柜笑更殷勤了,“可罗先生这会儿正歇晌呢,您这么贸然上去,他也来不及穿戴呀。您还是先坐着喝杯茶吧。”
青年琢磨了一下,觉得这话也在理,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麻烦您了。”
“应该的。”贺掌柜笑着应和,接着招呼老方:“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给这位先生倒杯热茶!”
“哦!好。”
贺掌柜快步上到二楼,没有直接往走廊尽头的房间去,而是来到任贵安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门后面传来任贵安的声音。
“任巡检,是我。”贺掌柜侧着脸凑在门缝边上,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
“进来吧。门没锁。”任贵安还是大咧咧的。
贺掌柜应声推门,发现任贵安正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喝着酒。
“任巡检,楼下来个洋番人,说是来找罗先生,”贺掌柜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说:“小的照您的吩咐暂时搪塞了。这个事儿您看怎么办?要不要让他们见面?”
“洋番人”任贵安放下酒杯,眼神清醒了不少。“他从哪儿来的?什么来头?”
“呃”贺掌柜眼角一抽,没敢直说自己什么都没问就上来了,“那个番人看着二十三四岁,跟罗先生长得差不多,也是深眼窝、卷头发,打扮得象个儒生,汉语也说得好。看样子,八成是从码头那边来的,兴许是那些番商请来的通事。”
“唔”任贵安沉默了片刻,“这样。你直接把他带上来,想办法让他们就在房里说话。”
“哎,好嘞!”贺掌柜应声转头,快步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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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雅谷坐在紧闭的窗前,面前那个摊开的日记本上,是几段蜷曲的意大利文:
“这个国家的官员都很有趣。他们在面对绅士的时候,绝不会当面表示怀疑,更不会用辛辣的言辞侮辱诋毁。即便他们的怀疑与猜忌,已经在言语中、行为里表露无遗。”
“这个国家的官员都很机灵,或者说狡黠,当他们确定你不是反对皇帝的乱臣贼子之后,态度立刻就会发生转变,他们的怀疑、敌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转变成尊敬乃至讨好。”
“我这一路上遇到的官员几乎都这样,哪怕他只是帝国最末位的九品官。”
“我很难描述九品官在欧洲算是哪种贵族,因为帝国的九品官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单就这个护送,或者说押送我的九品官而言,他的身份应该是接近无封地的骑士。他能骑马,骑术很好。他的两个手下,兴许能看作见习骑士,也都能骑马,骑术很好。他们都很受人尊重,普通的平民见了他们都会用最躬敬的姿态对待他们。”
“我必须说明,帝国境内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有自己的土地,但这些土地并不是皇帝赏赐的封地,土地上佃种的农民也不是这些官员的封民或者说农奴。就法理来说,这些官员和在他们土地上佃种的农民,在人格上没有任何分别。换言之,无论是官员还是农民,都是皇帝的平等的子民。这实在是令人惊奇。”
“同样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这样一个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皇帝的低级官员,也对皇帝抱有无尽的忠诚。他因为我可能是忤逆皇帝的异端而剑拔弩张,又因为知道我曾有幸面见皇帝而心怀敬意。我毫不怀疑,他的敬意绝不是针对我本人的,因为我很清楚的注意到,他第一次见我时,眼里那毫不掩饰的轻篾。那种眼神,就象是文明人在看野蛮人”
罗雅谷盯着那些夹杂着注释和涂改的段落,出神地想着更多的内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罗雅谷回过头,镖师姜巍已经走到门边了:“谁在外面?”
“姜师傅,是我。”门外传来贺掌柜的声音。
姜巍取下门闩,拉开门问道:“掌柜的有何贵干?”
“姜师傅,罗老爷的朋友来了。”贺掌柜让开身位,把来客让到姜巍面前。
姜巍看见来客的面相,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他连忙拉开房门,回头朝屋里喊道:“罗老爷,您的朋友来了!”
罗雅谷已经站了起来,但手里还捏着那支毛笔。听见招呼,他立刻把笔搁在砚台上,快步走了过来。
“谢尔盖!?”罗雅谷来到门边,一眼认出了来人,“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特地跑过来?”
“既然已经知道您来了,我又怎么能安坐呢?”谢尔盖也很高兴。
“你没淋着吧?”罗雅谷热情地往屋里招手。
“没有没有,”谢尔盖迈步进门,“我坐车来的,也就上车落车的时候沾了点水,不碍事的。”
贺掌柜也想跟着进门,却被姜巍不动声色地拦了一下。“贺掌柜还有别的事吗?”
“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贺掌柜停下脚步,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店承蒙罗先生和姜师傅惠顾,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就备了点薄酒小菜,请几位边吃边聊。”
贺掌柜刚落,老方就端着一壶酒、几碟凉菜还有一碟酱肉过来了。
罗雅谷听见掌柜的话,连忙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示意他稍等,随后转身走到贺掌柜面前,拱手道谢:“多谢贺掌柜费心。”
“客气什么,一点儿心意而已。”贺掌柜一边说话,一边从老方手的里接过餐盘,递给姜巍,“您几位慢用,要是还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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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巍将餐盘在屋中间的小方桌上,随后回到门边,轻轻带上房门。门轴摩擦,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刚好被窗外的雨声盖过。
罗雅谷、谢尔盖分坐在餐盘前后,一时相顾无言。直到姜巍重新走回自己的床边,靠着墙壁坐下,谢尔盖才用流利的拉丁语问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在你房里,还坐得这么坦然?”
“哦。那是我在京里雇的‘镖师’,名叫”罗雅谷一边用拉丁语回应,一边伸手在桌上凭空写下“姜巍”二字,“之前那个去码头给你递消息的后生,是他的徒弟。”
“‘镖师’?”谢尔盖一脸疑惑,显然没法理解这个词。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雇佣兵。”罗雅谷倒了杯酒,推到谢尔盖的面前,“怎么?你们之前出京的时候没雇镖师吗?”
谢尔盖微笑着举起那杯酒,算是承谢:“我们当初是跟着户部官员一起坐船过来的,没听说有什么镖师,倒是有不少正儿八经的士兵随行。”
“有官员随行,确实不需要镖师。”罗雅谷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过,你以后若是要单独去哪里,最好还是雇几个镖师。”
“怎么?路上很危险吗?”谢尔盖举杯示意,“你遇到匪徒了?”
“匪徒没碰见,狼嚎却听了不少。若是没请镖师,恐怕我这一路上都得担心那些嚎叫的野兽突然冲出来把我咬死。”罗雅谷举起酒杯,轻轻地和谢尔盖碰了一下,“而且更重要的是,有镖师随行,还能省掉许多麻烦。”
“麻烦?”谢尔盖抿了一口酒。“什么麻烦?”
“当然是跟人打交道的麻烦。”罗雅谷放下酒杯,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们是外国人,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番人’或者‘夷人’,我这一路过来,凡是遇到的中国人都把我当成异类来看。要是没有镖师跟着,恐怕连住的地方都不太好找。但有镖师随行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但会帮忙规划旅程,安排住宿,提供保护,甚至还会帮忙应付地方官府的盘问。可以说,只要请了镖师,就可以把其他的一切事情抛诸脑后,安心享受旅程了。”
谢尔盖有些惊讶,“这么方便?”
“就是这么方便。”罗雅谷点点头。
“你就不怕他们见财起意打劫你吗?”虽然谢尔盖还是在用拉丁语说话,但他仍旧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毕竟是陌生人。”
“呵呵呵呵,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罗雅谷笑着摆了摆手,“我刚才用雇佣兵举例,只是方便你理解。事实上,他们和那些野蛮的雇佣兵完全不一样。这些镖师非常有道德。他们诚实、克制、寡言、英勇、不惧死亡,最虔诚的基督徒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他们很清楚我带了多少行李,身上揣着多少钱,但别说动歪心思,就算是用餐,也会先向我道谢。我要是不动筷子,他们也不会动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每次吃饭,我都觉得自己象是在分‘五饼二鱼’。”
“哦?”谢尔盖忍不住偷偷瞥了姜巍一眼。“那他们信仰什么?是基督徒吗?”
姜巍没有低着头,仿佛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唉。”罗雅谷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脸遗撼地说道:“他们不是基督徒,也不信我主。他们最信奉的,是一个叫‘关羽’的人。”
“关羽?”
“据说是一个生于一千四百年前的武将。”罗雅谷解释道,“先皇帝把他尊为‘关圣帝君’。不但是镖行里的人,几乎整个中国都信他都拜他。尤其那些是习武的人。”
“关羽唔”谢尔盖沉吟道,“我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人名。”
“何止听过,你还见过呢!”罗雅谷添酒举杯。
“见过?”谢尔盖亦举杯。“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罗雅谷笑道。“祭拜他的寺庙就在正阳门的瓮城里。咱们每次进入内城,都要从他的庙前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