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难走,才越有挑战的价值。
不掀桌子,这顿饭就永远吃不好。
既然决定要掀,那就掀个天翻地复!
第二天,宁州的空气比江海市要干燥一些。
沉学明一大早就站在了省卫健委的大楼前,抬头看了一眼那庄重的牌子,心里没什么波澜。
昨晚张文斌的话,还有那杯酒的馀味,还留在舌尖。
难走的路,才有走的价值。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迈步走了进去。
省卫健委,基层卫生处。
处长姓王,叫王长征,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人看起来也普通,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显得很平静。
“小沉主任,坐。”
王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王处长。”沉学明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王长征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一个搪瓷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呷了一口。
“你们江海市的材料,我看过了。”
他放下杯子,声音不疾不徐,“想法很大胆,很有魄力。”
他用了大胆两个词,而不是科学或者可行。
沉学明心里有数了。
“基层医改,一直是我们的重点,也是难点。”
“你们愿意去啃硬骨头,这个精神,值得肯定。”
王长征看着他,语气带着一股官方式的温和。
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呢,学明主任,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
“你这个方案,牵涉的面太广了。”
“医保基金、人事任免……这些都是深水区。”
沉学明点头:“我们有考虑过难度。”
“恩,考虑到就好。”王长征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我不是要给你们泼冷水。”
“方向是对的,但具体到操作层面,一定要稳。”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稳定,这是压倒一切的前提。你们的方案,关于人员安置的部分,写得还比较粗。”
“医共体成立,下面乡镇卫生院的人怎么安排?”
“他们的身份、待遇、晋升渠道,这些问题不想清楚,会出乱子的。”
“人心一乱,队伍就不好带了。”
“还有风险预案。”
“万一,我是说万一,改革过程中出现了医疗服务中断,或者群众集中反映看病更难了、更贵了,你们有没有应对措施?”
“舆情怎么处理?这些都要想在前面。”
王长征说话很慢,但每一句都点在要害上。
他不是在反对,而是在用一种过来人的经验,提醒沉学明这条路上埋着多少雷。
沉学明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这些问题,他和郑教授的团队讨论过,但确实还不够细化。王长征是从一个省级管理者的角度,看到了更宏观的风险。
“王处长您说得对,这些细节我们回去会立刻完善。”沉学明诚恳地说。
王长征看着他年轻又坚定的脸,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想当年,自己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锐气?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这样吧,你们江海市这个试点,可以作为我们省里的一个重点观察项目。”
沉学明眼睛一亮。
“我个人,可以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你们提供一些业务指导。”
“你们遇到什么政策上的疑问,可以随时来问我。”
王长征话说得很清楚,是业务指导,不是支持。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明确,“省里现在不可能给你们单独出台支持性文档,更不可能提供额外的资金。”
“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就是官方态度了。
不反对,但也不支持。
你自己干,干好了,是你的功劳,我们总结经验。
干砸了,是你自己的责任,别连累我们。
“我明白。谢谢王处长!”
沉学明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
有重点观察项目这个名头,虽然没有实质好处,但在江海市内部推进时,就是一面虎皮大旗。
至少,他可以告诉市里那些尤豫的领导:省里在看着呢。
从卫健委出来,沉学明没有半点气馁。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万里长征,这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硬仗,在下一站——省医保局。
……
省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处。
这里的气氛跟卫健委截然不同。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匆匆,脸上没什么表情,空气中都仿佛漂浮着数字。
这里管着全省几千万人的救命钱,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沉学明在会客区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被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领进了副处长周海的办公室。
周海四十岁左右,寸头,皮肤略黑,眼神锐利。他没起身,只是抬眼扫了沉学明一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他的办公桌上堆着山一样的文档,计算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沉学明刚坐下,周海就开门见山。
“江海市的沉学明?你们的那个方案,我看过了。”他的声音很硬,没什么情绪,“内核诉求,是医保基金打包预付,结馀留用,对吧?”
“是的,周处长。”
周海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审视着沉学明。
“沉主任,你知道我们医保基金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穿底压力有多大?”
他没等沉学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这个口子,不好开。或者说,根本就不能开。”
他的态度比王长征强硬多了。
沉学明的心沉了一下。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全省一百多个县市区,是不是都要来要政策?都搞总额预付,都搞结馀留用。基金的盘子就这么大,怎么分?分完之后,怎么管?”
周海的语速很快。
“你说结馀留用。好,我问你,医院为了多拿结馀,推诿重病人怎么办?小病大治,没病开药,把费用做高了,然后年底一算,显得他节约了,这算谁的?”
“还有,降低服务质量。本来该用好药的,给你用便宜药。本来该做全面检查的,给你省掉几个项目。医疗质量下降了,病人看病体验差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你们方案里提的那些,都是理想状态。现实呢?人性的贪婪,你想过没有?”
周海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扎在方案最脆弱的地方。
沉学明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关。周海的质疑,代表了整个医保系统的内核关切——基金安全。
如果不能打消他的疑虑,改革就无从谈起。
沉学明没有急着辩解,他等周海把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计算机主机在嗡嗡作响。
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材料,双手递了过去。
“周处长,您担心的这些问题,我们跟宁州医科大的郑教授团队,一起做过推演。这是我们设计的初步监管模型。”
周海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