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浦铁路,济宁段。
列车在深夜临时停车加水。几十名背着三八大盖的铁道守备队宪兵跳上车厢检查。
手电筒的光柱在漆黑的车厢里乱晃。
领头的曹长刚想呵斥,跟车的押运员——一个满脸横肉的翻译官,
熟练地递过去一张盖着津浦铁路保安统辖处钢印的特别通行证。
曹长看了一眼那张通行证,脸色变了变。
“咔哒。”
手电筒灭了。
“没什么异常,放行!”
凌晨四点,鲁西,菏泽货运站。
大雨滂沱。
货运站台上灯火昏黄,探照灯刻意避开了三号站台的卸货区,留下大片的阴影。
列车刚刚停稳,早就等候在侧的不是军用卡车,而是十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民用大货车。
根本没有入库登记。
一名负责站台调度的日本铁道军曹,
正背对着热火朝天的卸货现场,手里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排班表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一群穿着伪军制服、却说着黑话的士兵,像蚂蚁搬家一样,
疯狂地将面粉从火车上卸下,直接甩到货车上。
每装满一辆,就有人拿着一把大刷子,用黑油漆将最外面物资袋上鲜红的“军用”二字狠狠涂掉,
粗暴地盖上一个新的蓝色戳记——
短短半小时,这批皇军的军粮就摇身一变,成了地方贸易公司的普通货物。
旁边的岗亭里,几名铁路守备队的士兵正凑在一起抽烟,
他们很清楚,这批货的主人那是连他们长官都要点头哈腰的大人物。
只要不看、不问,明天早上他们的更衣柜里就会多出两包好烟以及十几张花花绿绿的储备票。
“嗡——”
半小时后,满载的车队引擎轰鸣,缓缓驶向货运站的出口关卡。
这里由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宪兵把守,架着机枪。
领头的一辆黑色福特卡车在栏杆前停下。
车窗摇下,一名华北治安军上尉探出头来。
他没说话,只是脸上挂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油滑笑容。
负责检查的宪兵少尉板着脸走上前:“证件!”
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动作熟练地递了过去。
曹长接过来,手指极其灵巧地一搓——
里面的厚度让他紧绷的脸部肌肉瞬间松弛了下来。
那是厚厚一卷联银券,
这手感,足够他在济宁最好的料亭快活一个月。
手电筒的光束打在文件上,两个鲜红的、甚至有些刺眼的大印赫然在目:
前者管物流,后者管生死。
这两个章盖在一起,在华北这片地界上,就是一道免死金牌,
别说是面粉,就是拉着一车鸦片,也没人敢拦。
“呦西。”
宪兵少尉甚至没有往后面的车厢里看一眼,也没有核对车牌号。
他迅速将那一卷钞票塞进袖口,
然后挺直腰板,竟然对着那个治安军上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通行させろ——!”
随着一声高喝,红白相间的木质栏杆高高抬起,指向漆黑的夜空。
车队如同一条贪婪的长蛇,碾过关卡前的碎石路,
车灯瞬间刺破了西边的黑暗,朝着鲁豫边境的旷野疾驰而去。
车队驶出了平原,进入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地带。
这里是鲁豫两省交界的“盲肠”。
为了压制这一带活跃得如同野草般的游击队,
日军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如同兽穴般的半永固据点。
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在荒野上扫来扫去,将飞扬的黄土照得惨白。
两座水泥碉堡扼守着唯一的公路隘口,黑洞洞的重机枪口像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驻扎在这里的是一个加强小队,全是老兵,眼神中透着一股常年杀戮积累下来的暴戾与麻木。
然而,当这支并没有悬挂任何军用旗帜的车队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据点里的气氛却诡异地变了。
“来了!都精神点!财神爷到了!”
一名日军曹长兴奋地把手里的半截烟屁股扔在地上,
回头冲着那群原本歪七扭八躺在战壕里的士兵吼了一嗓子。
没有警报,没有拉动枪栓的声响,更没有明晃晃的刺刀逼停。
那些平日里杀人如麻、对着百姓凶神恶煞的“野狼小队”士兵们,
此刻竟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他们迅速收起那副狰狞的面孔,手脚麻利地搬开了满是铁刺的拒马,
甚至有人还极其殷勤地拿着扫把,象征性地扫了扫路中间的碎石子。
车队缓缓减速,最终在据点门前停了下来。
据点的指挥官山本少佐,早已等候在路边。
他在月初就已经收到了来自济南的一笔巨款汇票,
那数字足以他在日本老家买下一栋带庭院的房子。
而眼前这支车队,就是他下半辈子的金饭碗。
“山本太君,辛苦了。”
头车的车窗摇下,负责押车的华北治安军上尉笑着探出头,
随手从车里抛出两条昂贵的“哈德门”香烟,
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山本旁边的部下怀里。
周遭的日军士兵眼睛瞬间亮了,
一个个在那边点头哈腰,嘴里还在说着蹩脚的汉语:“朋友,大大的好!”
“哪里哪里,都是为长官效力。”
山本少佐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几条烟——
那是赏给他手底下这帮饿狼的骨头。
要知道,在几十公里外的第59师团防区,那些恪守“清贫”和“荣耀”的同僚们正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当别的部队在为改善伙食抢几只鸡而被游击队打冷枪时,
山本的士兵们正抽着昂贵的“哈德门”香烟,
吃着从车队里卸下来的午餐肉罐头;
当别的伤兵在哀嚎中等待遥遥无期的治疗时,
他们手里有这支车队“顺带”捎来的盘尼西林和奎宁丸。
更重要的是,山本少佐每个月分发下来的,不再是擦屁股都嫌硬的军票,
而是正儿八经坚挺的联银券和日元——
那是能寄回日本老家,让在此刻同样物资匮乏的家人们吃上一顿饱饭的真金白银。
山本走到车窗前,不仅没有检查,反而像个泊车小弟一样,殷勤地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车门,压低声音说道:
“前面的路都清理过了。
这一周我们把附近打家劫舍的土匪们都扫清了,
这几天绝对太平,
请转告小林君,这条路只要我山本在,就是铁打的!”
“放行——!全体敬礼!”
山本少佐猛地退后一步,大喝一声。
两侧的日军士兵立刻挺直腰板,对着这支满载着走私货物的车队,
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礼。
探照灯的光柱特意打向了前方,为车队照亮了通往豫省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