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江阳城。
这里与那些饱受战火蹂躏的焦土不同,
作为华北经济勤务部钦定的重点模范区,
更是整个鲁南区域补给与经济建设的心脏,
江阳城呈现出一种畸形而亢奋的繁华。
城内烟囱林立,日夜吞吐着黑烟,
满载着煤炭、棉纱和粮食的卡车排成长龙,
车头插着刺眼的太阳旗,轰隆隆地碾过刚刚铺设好的柏油马路。
街道两旁,巨大的日资洋行招牌高高挂起,
像是巨大的吸血触手,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的养分。
而在这些庞大的日资巨鳄之下,还依附着大量华人企业。
同兴商社,便是其中的翘楚。
作为江阳城最大的华人商号,
同兴商社虽然只能跟在三菱、三井这些财阀后面,
处理一些日本人看不上眼或者是漏出来的边角料生意,
但这漏下来的一星半点,对于普通商行来说,已是泼天的富贵。
商社大楼内,算盘的噼啪声和电话的铃声交织成一片。
一楼大厅的文书处,几十张办公桌挤得满满当当。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
穿着一身素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袖口挽起,露出半截藕断般白皙的手腕。
她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手里厚厚的一沓物资清单,
手中的钢笔在纸上飞速游走,字迹娟秀工整。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秀柔美的轮廓,
鼻尖上甚至还有一点点因为忙碌而沁出的细汗,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哎,刘哥,那是谁啊?”
不远处,一个刚入职没两天的年轻男子借着倒水的功夫,
眼神直勾勾地往那边瞟,那金丝眼镜不断泛着光,
他压低声音问身旁的老员工,
“长得真带劲,也是咱们商社的文书?怎么看起来冷冰冰的?”
被唤作刘哥的老员工正低头整理账本,
闻言抬头瞥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变。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神色紧张地警告道:
“你说萧可慕?你小子不想死就把嘴闭上!那是你能瞎打听的人吗?”
新人被这反应吓了一跳,一脸茫然,
“咋了刘哥?不就是个女文书吗?我看她挺斯文的……”
“斯文?”
刘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抽搐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和鄙夷的光,
“你别看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字,
当初就在那个位置,她亲手拿着一把剪刀,
硬生生把咱们商社以前的二掌柜给捅死了!
血溅了一桌子,连账本都泡透了!”
“什么?!”
新人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眼珠子瞪得溜圆,
“杀……杀人?
把二掌柜捅死了?那……那她怎么还能坐在这儿上班?
没被警察局抓去?”
在乱世里,杀人偿命虽然是个笑话,
但在这种大商社里当众行凶还能安然无恙,简直闻所未闻。
刘哥撇了撇嘴,眼神往天花板上指了指,
声音压得更低,语气里透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和不屑:
“枪毙?谁敢抓她?”
他冷哼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正在安静工作的背影,眼神复杂:
“人家背后有人!
听说是被皇军里的一位大官儿给罩着的。
二掌柜那是自己找死,动手动脚动到了太岁头上。
事发之后,宪兵队连门都没进,
只是派人来把尸体拖走了,连地上的血都是咱们自个儿擦的。”
说到这,刘哥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满脸鄙夷地小声骂道:
“哼,装得一副清高样,说到底还不就是靠着日本人卖肉换命……我呸!”
新人听得目瞪口呆,再看向角落里那个清秀柔弱的女子时,
眼神里的爱慕瞬间变成了恐惧以及一丝鄙夷。
“萧小姐,大掌柜让您去趟二楼。”
正在核对账目的萧可慕笔尖一顿,轻轻应了一声,合上账本,
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的下摆,在周围同事敬畏又躲闪的目光中走向楼梯。
经理室的门虚掩着。
萧可慕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了经理赵德兴略显有些局促的声音,
“咳……进……请进。”
推门而入,赵德兴正站在窗前抽烟,见萧可慕进来,
竟是下意识地把烟掐灭了,脸上堆起一丝客气得过分的笑容。
“小萧啊,坐,快坐。”
“大掌柜,您找我?”
萧可慕没有坐,只是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淡然,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赵德兴搓了搓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提货单递了过去,
“是这样,刚才那边打来电话,说是有一批急货要走。
三百袋面粉,还有五十扇冻猪肉,
要立刻从咱们三号库拉出来,送到火车站货运北场去。”
萧可慕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
“这么急?按照规矩,出库得提前一天报备,而且还要经过日本商会那边盖章……”
“哎呀,我的姑奶奶,”
赵德兴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头顶,“这是皇军特批的加急件,哪还管什么商会盖章不盖章。
这事儿太急,底下的伙计办事毛躁我不放心,
只有你心细,账目做得清楚,我想着还是得麻烦你亲自去压一趟车。”
说到这,赵德兴似乎想起了什么,
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萧可慕,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似的关切:
“那个……火车站那边现在乱得很,宪兵队和铁路守备队都在。
小萧啊,你到了那边跟他们交接完就赶紧回来,
说话……尽量顺着他们点。
虽说你有……咳,虽说你机灵,
但这帮大头兵有时候不讲理,自己千万当心,别吃了亏。”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温婉却疏离的笑容,
“谢谢经理关心,我会小心的。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
半小时后,同兴商社的三号仓库外。
十几辆胶轮平板大车和一辆在此刻显得颇为珍贵的道奇卡车已经排成了长龙。
“动作快点!面粉袋子轻拿轻放,要是钩破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仓库工头正扯着嗓子吼着。
一月份的寒冷天气下,一个个光着膀子的搬运工喊着号子,
背着印有“富强粉”字样的麻袋,沿着跳板往车上摞。
空气中弥漫着面粉的尘土味和生猪肉特有的腥气。
萧可慕手里拿着一块木质的写字板,站在阴凉处,目光如炬。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一边默数,一边在清单上勾画。
每装满一车,她就会上前检查油布是否盖严实,绳索是否捆紧。
她的动作娴熟干练,哪怕是面对那些浑身汗臭、言语粗鲁的苦力,
她也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因为她那清冷的威严,
让这帮平时喜欢插科打诨的汉子们一个个都老实了不少。
“起车——!”
随着一声吆喝,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商社仓库,朝着火车站方向进发。
萧可慕坐在领头的道奇卡车副驾驶上,
随着车辆的颠簸,目光冷静地扫视着街道。
江阳火车站,货运北场。
这里是主要的几个出火口之一,戒备森严。
几座重机枪碉堡扼守着道口,身穿九八式防寒外套的日军士兵端着刺刀来回巡逻,
几条狼狗吐着舌头,眼神凶狠。
车队在关卡前停下。
萧可慕跳下车,拿着提货单和通行证,走向负责接收的日军哨卡。
负责对接的是一名日军军曹,满脸横肉,
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正在不耐烦地驱赶几个试图靠近捡煤渣的孩子。
“长官,这是同兴商社送来的物资,请您查收。”
萧可慕用一半日语一半汉语有些生涩地说道,微微躬身,双手递上单据。
在这里,会说一点日语会有很大的方便。
听到日语,那军曹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一把抓过单据,粗略地扫了两眼,然后走到第一辆卡车旁,
用指挥棒狠狠捅了捅面粉袋子,又掀开油布看了看里面的冻肉。
“呦西。”
军曹点了点头,转身冲着身后的士兵喊了一句什么。
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进行繁琐的入库称重,
这批货直接被指挥着开进了站台最内侧的区域。
那里停着一列正在吞云吐雾的蒸汽火车,
而且不是普通的闷罐车,是加挂了装甲车厢的军列。
萧可慕站在一旁等待回执单。
她看着那名军曹拿着一支红色的粗铅笔,
在那张原本属于“商业物资流通”的提货单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用力地写下了几个醒目的字:
“魯西警備公用”
随后,他又拿出一个刻着“兵站”字样的印章,“啪”的一声盖在了上面。
萧可慕很快就注意到了。
按照正常的商业流程,这批货虽然是给日本人用的,
但名义上应该走“华北物资统制会”的账目,属于民用征调。
但现在,这红色的笔迹和“兵站”的印章,
意味着这批面粉和肉,直接越过了伪政府的行政体系,
被划入了华北日军野战部队的后勤序列。
而且,是直接装上军列。
这说明什么?说明前线或者某处集结地,急需这批口粮,
“又要开始扫荡了?”
萧可慕心中微微一紧。
武城会战后,中日战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战略相持阶段,
尤其是在华北地区,日军由于战线过长、兵力不足,停止了大规模的战略进攻,
转而致力于巩固其占领区。
战争形态从大规模兵团会战,转变为以“扫荡”与“反扫荡”为核心的、频繁而激烈的中小型作战。
萧可慕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回执单折好,收入随身的手包里。
她转身刚想招呼正在擦汗的司机发动汽车,一阵尖锐的哨声突然在站台上炸响。
“停下!都停下!把火熄了!”
刚才那个还满脸不耐烦的日军军曹,此刻却像只受惊的鹌鹑,
一边挥舞着指挥棒,一边神色慌张地冲过来,
硬生生拦在了道奇卡车的车头前。
“太君,我们要回去交差了……”司机老王探出头,刚想赔个笑脸。
“八嘎!”军曹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旁边的华北治安军士兵压低声音吼道,“不想死就闭嘴!把车退到边上去!
长官们来视察了,谁也不许动!”
萧可慕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站台入口处望去。
几辆挂着旭日旗的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
一行身穿笔挺军服、腰挎军刀的军官大步走来。
他们脚下的马靴踩在满是煤渣和尘土的地面上,
发出整齐划一的“咔咔”声,在这死寂的货运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被簇拥在中间的,并非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将领,而是一名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军官。
他披着一件质地考究的黄呢子军大衣,领口并没有扣紧,露出里面平整的立领衬衫。
在这群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的日军高层中,
他的姿态显得格外闲适,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一边走,一边听着身旁一名铁路守备队中佐的汇报,偶尔微微颔首。
萧可慕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藤田明。
他比一年前见面时似乎更瘦削了一些,
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原本正在看向装卸区的藤田明,脚步并没有停,
视线却极其自然地扫向了这边。
那是同兴商社的车队,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苦力和破旧的车辆中,
站在卡车旁的萧可慕显得格外扎眼。
她那一身素色的旗袍在充满煤烟味的风中微微摆动,像是开在废墟上的一朵栀子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
藤田明的眼神深邃如潭,让人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他看到萧可慕的瞬间,那张原本冷硬如铁的面孔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呼……”
直到那群人的背影远去,站在车旁的司机老王才敢大口喘气,腿肚子都在转筋,
“我的乖乖,那排场……
那就是传说中的藤田太君吧?
我看他刚才好像往咱们这儿瞅了一眼?”
萧可慕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那张回执单,指节有些发白。
站台上,蒸汽机车的车头正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藤田明站在列车旁,看着那些贴着“军用”封条的麻袋被汉子们一袋袋扔进车厢。
身边的铁路守备队中佐指着那批货汇报道:
“大佐阁下,这批物资是应鲁西警备司令部的请求进行的加急转运,
预计今天夜里抵达济宁,
明天一早就能分发到皇军手中。”
藤田明的目光在那鲜红的“兵站”印章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他转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警告意味地开口道:
“手续什么的务必做齐。
出库单、路条、沿途关卡的通行证,一个章都不能少。
省得特高课、宪兵司令部的那帮人闲着没事,老是来挑毛病。”
“是!请长官放心,手续滴水不漏!”
中佐立正敬礼,心领神会。
随着一声凄厉的汽笛长鸣,列车轰隆启动,驶入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