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军工厂职工医院,特护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有沉重,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深秋桂花的清香,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
林浩醒了。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但他的精神,却像一根被拉断的琴弦,再也无法奏出激昂的旋律。
那张黑白色的、如同地狱蛛网般的声学成像图,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种被愚弄的、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一生都奉献给了祖国的科研事业,他骄傲,他自信,他坚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科学,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
但这一次,他败了。
败得体无完肤,败得莫名其妙。
他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在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耗尽了自己和整个团队全部的心血。
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他对石磊的牺牲所背负的那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曾发誓,要让那块用生命换来的玻璃,变成龙国半导体事业的奠基石。
而现在,他亲手证明了,那块所谓的“基石”,从一开始,就是一块足以埋葬整个项目的“墓碑”。
这种巨大的愧疚感和挫败感,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所有骄傲。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钱卫国主任和王老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姜晨。
看到他们,林浩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才有了一丝波动。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别动,躺着吧。”钱卫国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了许多,“身体要紧。”
林浩没有坚持。他重新躺下,目光从钱卫国和王老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姜晨的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苦涩的叹息。
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了钱卫国。
“钱主任,王老,”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这是我的辞职信,也是我的检讨。‘磐石计划’在我手里,走进了死胡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接受组织的一切处分。”
钱卫国接过信,没有看,只是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
王老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昔日这位意气风发的同行,如今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叹了口气,说道:“林浩同志,这件事,不能全怪你。敌人的手段,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换做是我,在没有看到那张图之前,也一样会做出和你同样的选择。”
“不,”林浩固执地摇了摇头,“错了,就是错了。我的固执,我的盲目自信,让整个项目,浪费了一个多月宝贵的时间。我已经不适合再领导这个项目了。”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
辞职,请求处分。这似乎是眼下这个死局中,唯一合乎逻辑的结局了。
“我不同意。”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了说话的人——姜晨。
他一直站在病床的末端,沉默不语。此刻,他缓缓地走到床边,拿起了那封辞职信。
“林浩,”姜晨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你的责任,不是辞职,而是站起来,带领大家,把我们丢掉的东西,亲手拿回来。”
“拿回来?”林浩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怎么拿?拿什么拿?那块玻璃废了,一切都完了。我们就像一群傻子,围着一块烂木头,花了无数心血,想把它雕成一件艺术品。现在,我们终于发现它是一块烂木头了,可我们手里,已经没有别的木头了!”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姜,别刺激他了。”王老在一旁劝道。
姜晨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浩,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钱卫国和王老在内,都为之震惊的话。
“谁说,它是一块‘烂木头’?”
整个病房,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林浩脸上的悲愤和自嘲,瞬间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晨,嘴巴微张,仿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钱卫国和王老,也猛地抬起头,齐刷刷地射向姜晨。
“你你说什么?”林浩的声音颤抖着,“那张图那张图我们都看到了!那根本就是一块废品!”
“不。”姜晨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张图,只证明了它有‘内伤’,但并没有证明它是一块‘废品’。恰恰相反,它向我们透露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我们的敌人,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可以在分子层面改造材料的先进技术。这是一个警告,告诉我们未来的对手有多么可怕。”
“第二,”姜晨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敌人费尽心机,送来这么一块‘有内伤’的玻璃,而不是一块彻头彻尾的、连宏观数据都通不过的普通玻璃,这说明了什么?”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说明,这块玻璃在‘没有内伤’的情况下,它的基础材质、它的光学均匀性,必然是当今世界最顶级的!否则,这个陷阱就毫无意义。敌人正是要用最完美的‘鱼饵’,来引诱我们上钩,耗尽我们的心血。”
王老的眼神,瞬间亮了。
他明白了姜晨的意思。
这块玻璃,就像一个武功盖世但经脉错乱的绝顶高手。
“所以,”姜晨继续说道,“它不是‘烂木头’。它是一块被敌人下了毒的‘神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毒’在哪里,也知道了‘毒’发作的机理。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不是把它扔掉,而是思考另一个问题——”
“我们,有没有办法,一边解毒,一边用它?”
“这怎么可能?”林浩下意识地反驳,“那些‘暗伤’是物理存在的,我们总不能把玻璃打碎了再重新熔炼吧?”
“当然不是。”姜晨笑了笑,“我承认,在项目刚开始的时候,和大家一样,我也坚信这块玻璃是完美的。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尤其是王老上次在评审会上提出质疑之后,我也开始动摇了。”
姜晨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自己早就看穿了。
但他的这番话,让王老和林浩的神情都缓和了许多。
因为这更符合一个科研人员应有的心路历程。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姜晨看着众人,缓缓说道,“敌人为什么要送一块‘有瑕疵’的仿制品来?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想让我们造不出来吗?不,我觉得,他们更深层的目的,是想让我们永远在‘追赶’和‘模仿’的道路上打转,永远无法建立起自己的技术体系。”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看似完美的‘标准答案’,然后在这个答案上动了手脚。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如何去‘抄’好这个错误的答案。这才是最恶毒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
“既然敌人给了我们一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仿制品’,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的‘真品’?”
“以假乱真?”王老喃喃自语,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没错,以假乱真!”姜晨站起身,在小小的病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无比昂扬,“这块玻璃的‘暗伤’,对传统的光刻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但是,如果我们换一条赛道呢?如果我们不去‘修复’它,而是去‘适应’它呢?”
“我们已经知道了它内部所有‘不完美’的地方,我们甚至绘制出了那张详细的‘地狱图景’。这等于什么?等于敌人给了我们一张完整的、标明了所有暗礁和漩涡的航海图!”
“我们为什么不能设计一套全新的系统,一套能够实时‘看到’这些暗礁和漩涡,并且能够主动‘绕开’它们的光学系统?”
姜晨的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在林浩、王老和钱卫国三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主动‘绕开’?”王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那颗属于顶尖科学家的、无比聪慧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构想。
“你的意思是让光路自己学会‘躲避’瑕疵?这这怎么可能?光是沿直线传播的,这是物理学的基本定律!”
“是的,光是沿直线传播的。”姜晨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但我们可以让‘镜子’不再是死物。我们可以让镜子‘活’过来。”
他看着三人震惊的表情,继续抛出了他那个颠覆性的构想。
“敌人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给这块玻璃注入了‘死亡’的灵魂,让它变成了一个陷阱。那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我们自己的智慧,为它重新注入一个‘生命’的灵魂,让它为我们所用?”
“我们不仅要为团队‘铸魂’,”姜晨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的林浩,扫过陷入沉思的王老,最终落在了代表国家意志的钱卫国主任身上,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们更要为这块玻璃‘铸魂’!”
“敌人想让我们在模仿的道路上走进死胡同,那我们就干脆另起炉灶,开创一条他们从未设想过的、全新的技术路线!他们不是想看我们因为一块有瑕疵的玻璃而失败吗?那我们就偏要用这块他们亲手设计的、有瑕疵的玻璃,造出一台真正的、拥有自主‘灵魂’的光刻机!”
“我们要让敌人亲眼看着,他们用来埋葬我们的‘墓碑’,最终,变成了我们登顶科技之巅的‘基石’!”
这番话,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和气魄,彻底点燃了病房内压抑的气氛。
林浩呆呆地躺在床上,他看着姜晨,眼神中,愤怒和委屈正在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杂着震撼、后怕和深深敬佩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明白,姜晨的思路,早已跳出了“造一台机器”的范畴。
王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那些老一辈的科学家,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在一次次失败和争论中,将他们这些年轻人,带上了科学的殿堂。
他看着姜晨,仿佛看到了那些前辈的身影。
钱卫国主任,则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姜晨,眼神中欣赏的光芒已经再也无法掩饰。
他知道,自己今天,亲眼见证了一个真正的战略家的诞生。
“你这小子”
良久,病床上的林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眼眶,不知不觉间,已经湿润了。
他看着姜晨,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心思却深沉如海的年轻人,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句充满了无限感慨的话。
他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姜晨的手,老泪纵横。
“你这小子你这是要逼着我们,在敌人的废墟上,盖起一座我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宫殿啊!”
姜晨反手握住他,用力地握了握,然后平静地说道:“现在,地基已经探明了。接下来,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他的话,让病房里的三位长者,都是一愣。
王老最先反应过来,他皱起了眉头,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反击?怎么反击?你说的‘适应’它,具体的技术方案是什么?这听起来,比从零开始造一块完美的玻璃,难度还要大!”
这个问题,让刚刚有些回暖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是的,团队“铸魂”成功了,方向也找到了,但技术上的死局,依然摆在面前。
没有可用的“笔尖”,再强大的队伍,也画不出未来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