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计划”的誓师大会,与其说是一场会议,不如说是一场奔赴国运战场的总动员。
誓言犹在粤北的山谷中回荡,而它的雷霆之声,已经传遍了共和国科研战线的每一个角落。
在接下来的短短几周内,凤凰军工厂那座被命名为“001”的巨型厂房,成为了整个国家科技力量汇聚的焦点。
一列列军用专列呼啸而来,带来的不是坦克大炮,而是用厚重木箱和防震泡沫精心包裹的、全国最顶尖的仪器设备。
从长春光机所运来的高精度光学检测平台,到沪上微电子中心贡献的实验级激光源,再到京城科学院物理所压箱底的真空环境模拟舱每一件设备,都代表着国内该领域的最高水平。
比设备更宝贵的,是人。
一架架专机降落在附近的军用机场,从机舱里走下的,是一个个在各自领域内声名赫赫的名字。
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光学泰斗;正值壮年、精力旺盛的精密机械专家;甚至还有几位刚刚从海外学成归来、满怀报国热情的年轻博士。
他们放下了手中所有的项目,响应一纸最高级别的征召令,从四面八方赶来,像是一群奔赴圣地的朝圣者。
他们朝圣的目的地,就是001厂房。
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工厂,它被改造成了一座科学的圣殿。
同时,这里也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要塞。
三道独立的门禁,像是三道不可逾越的关卡,将厂房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
第一道是外围岗哨,检查所有进入区域的车辆和授权批文;第二道是身份核验门,需要证件、密码和指纹三重验证;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则是进入厂房主体前的风淋除尘通道,由荷枪实弹的警卫贴身值守。
而统领这支共和国最精锐警卫部队的,正是老刘。
此刻,他身穿崭新的深色特勤服,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站在第二道门禁旁。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锅炉房班长的油腻和散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严肃和警惕。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不如他外表那般平静。
一辆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和中巴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走下的每一个人,都让老刘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抽紧一下。
头发花白、走路需要人搀扶的老院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学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放在外面都是需要警卫开道的大人物。
而现在,他们像赶集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出现在老刘面前。
老刘跟着姜晨,也算是见过世面,和部长、将军都握过手。
可那种一对一的会面,与眼前这种“国宝”扎堆出现的场面,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听不懂那些人交谈时嘴里冒出的“光学常数”、“晶格结构”之类的词汇,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人身上汇聚着一种足以撼动国家未来的巨大能量。
于是,每当有人走近,老刘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胸膛,抬起手臂,用他这辈子最标准的姿势,敬上一个军礼。
他的手臂仿佛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落下,脸上的笑容也早已僵硬成了一张表示尊敬的面具。
现在这副样子,活脱脱就像条见了主人的哈巴狗,摇着尾巴,对着每一个进门的人使劲地表示欢迎和敬畏。
但紧随这份卑微感涌上心头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自豪。
曾几何时,他还是那个终日与煤灰和扳手为伍的锅炉房老班长,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年底多拿点奖金,让家里的婆娘孩子过得好一点。
他的人生轨迹,本该像锅炉里燃烧的煤炭,发光发热,最后化为一撮无人问津的灰烬。
可现在呢?
他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国家科学的最前沿,身后是决定国运的“磐石计划”,而他,是他亲手挑选和训练的兵,是守护这座科学圣殿的第一道门!
从他面前走过的每一位泰斗,他们的安全,都系于他老刘的肩上。
这哪里是哈巴狗?
这分明是守卫南天门的增长天王!
老刘的鼻腔有些发酸。
他想起那个在锅炉房里第一次见到他,眼神清澈而坚定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年轻人,把他从满是煤灰味的过去,一步步带到了这个充满了未来气息的、连空气都带着高科技味道的地方。
什么叫“鸡犬升天”?
老刘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跟着神仙飞升的土狗。
虽然还是条狗,但看到的,已经是九天之上的风景了。
想到这里,他再次抬起手臂,向一位刚刚下车的老专家敬礼。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坚定,眼神里充满了光。
他不再是锅炉房的老刘。
他是“磐石计划”001号基地的安全主管。
是这座科学殿堂,最忠诚、也最坚固的第一块“门石”。
进入厂房主体,必须经过严格的除尘风淋通道,换上密不透风的连体无尘服,戴上口罩和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
厂房内部被分割成数十个功能区,其中最核心的,便是参照国际最高标准建造的“百级无尘实验室”。
淡黄色的柔和灯光笼罩着这个巨大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过滤系统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嗡”声。。
地面光洁如镜,墙壁由特种防静电材料构成,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透露出极致的严谨。
今天,是“磐石计划”的开箱之日。
那只承载了太多鲜血与希望的金属箱,被郑重地安放在实验室中央的防震平台上。
弹坑依旧,但箱体表面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所有核心专家都到齐了。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观察窗,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实验室内部。
只有两个人获准进入核心区操作。
姜晨和林浩所长。
他们穿着同样的无尘服,动作缓慢而庄重。
姜晨负责开启箱体上复杂的机械锁,他的手指沉稳有力,没有一丝颤抖。
随着最后一道锁扣“咔哒”一声轻响,箱盖被缓缓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一块直径约8英寸、厚度接近10厘米的圆形玻璃,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垫里。它看起来并不起眼,就像一块普通的玻璃饼。但当实验室顶部的无影灯光照射在上面时,它仿佛活了过来。光线穿透它,没有发生任何一丝一毫的折射或散射,纯净得如同凝固的真空。
这就是传说中的“零号玻璃”,是制造顶级光刻机物镜组最核心的母版。
林浩所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戴着特制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般,将玻璃母版取了出来。
他的眼中,满是痴迷与狂热,那是一个科学家看到了毕生追求的圣物时,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完美它简直就是完美的”
姜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玻璃的边缘。
在那里,有一小块区域,颜色略深。
那是石磊的鲜血渗透了包装,在玻璃边缘留下的一丝印记。
这印记已经被专业人员用最温和的方式清理过,但依旧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痕迹,仿佛是英雄的灵魂,永远地镌刻在了这块基石之上。
他伸出手,用特制的无尘布,轻轻地、反复地擦拭着那个位置。
这个动作,不像是在清洁一件工具,更像是在抚慰一个不朽的英灵。
“林所长,”
“开始吧。让它,在我们手里,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林浩重重地点了点头。
神圣的开箱仪式结束了。
接下来,将是严酷的科学检验。这块被奉若神明的玻璃,即将迎来它的第一次大考。
第一次测试是“光程一致性检验”。
这是一个基础但至关重要的测试。
其原理很简单:用一束能量和波长都绝对稳定的激光,垂直穿过玻璃母版。
在理想状态下,由于玻璃材质的绝对均匀,激光在穿过玻璃内部任何一个点后,其光程(光走过的路程)都应该是完全一致的。
反映在示波器上,就应该是一条完美的、笔直的水平线。
任何偏离这条直线的抖动,都意味着玻璃内部存在材质不均匀、应力不统一或者微小的杂质气泡。
而这些肉眼完全无法察见的瑕疵,在未来亚微米级别的光刻中,都将被指数级放大,成为足以摧毁整个芯片的致命缺陷。
为了这次测试,团队已经准备了整整两周。
实验室中央,安放着一张重达数十吨的、由整块花岗岩打磨而成的光学平台。
它深埋于地基之下,与整个厂房的建筑结构完全分离,理论上可以隔绝地表上绝大多数的微震。
光学平台上,测试光路已经搭建完毕。
国内最先进的氦氖激光器作为光源,被固定在平台一端。
它的输出功率被反复校准,确保在测试期间的波动率低于万分之一。
激光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准直镜、扩束镜和空间滤波器,形成一束直径与玻璃母版完全相同的、绝对平行的光束。
玻璃母版被安置在一个由殷钢(一种热膨胀系数极低的特种合金)打造的、可以进行微米级移动和旋转的精密夹具上。
在平台的另一端,是一台由国内顶尖专家亲手攒出来的、高灵敏度干涉仪。
它将负责接收穿过玻璃的光束,并将其光程的任何微小变化,转化为电信号,最终在示马器上呈现出来。。
湿度、气压,都被控制在一个极其苛刻的范围内。
所有人都穿上了厚重的无尘服,在各自的岗位上严阵以待。气氛紧张而又兴奋,像是在等待火箭点火升空。
“王老,您觉得,我们能看到那条传说中的‘上帝直线’吗?”一位年轻的博士后,忍不住向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专家请教。
这位被称为“王老”的专家,是国内光学界的泰斗,抚弄了一辈子镜片。
他扶了扶厚厚的老花镜,眼神期待:“小李,我搞了一辈子光学,经我手检测过的顶级玻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好的军工级k9玻璃,在示波器上也是一条不断抖动的曲线。我们穷尽一生,就是想把这条曲线拉直。”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核心区里那块晶莹剔透的玻璃母版。
“但今天,不一样。这块玻璃,是鹰酱倾尽国力,在最理想的太空环境下制造出来的东西。它的均匀度,在理论上是完美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上帝直线’,那它一定就藏在这块玻璃里。我们今天,不是在测试它,而是在见证一个奇迹。”
这番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对这块玻璃的期望,已经超越了科学的范畴,近乎一种信仰。
他们相信,这块用生命换来的“圣物”,必然是完美无瑕的。
如果测试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们自己的设备、他们的环境、他们的操作出了问题,绝不可能是玻璃本身的问题。
林浩所长亲自坐镇在总控制台前,他的身后,站着姜晨。
“各单位报告准备情况!”林浩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遍了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
“激光源稳定,输出功率锁定!”
“光学平台水平校准完毕,微震数据低于阈值!”
“干涉仪自检通过,数据链路正常!”
“环境控制系统正常,温湿度锁定!”
一声声清晰的报告传来,一切准备就绪。
林浩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姜晨。姜晨向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宣布,‘磐石计划’第一次光路测试,现在开始!”林浩按下了总控台上的红色启动按钮,“倒计时!”
“五!”
“四!”
“三!”
“二!”
“一!”
“启动!”
随着指令下达,氦氖激光器发出了一束肉眼不可见的、稳定的红光。
光束穿过重重镜组,精准地射入玻璃母版。
在另一端,干涉仪开始工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主显示器上的那台虚拟示波器。
屏幕上,一个绿色的光点从左侧出现,开始向右缓缓移动。它走过的轨迹,就是数据的可视化呈现。
光点稳定地、坚定地,画出了一条笔直的、没有任何弯曲的水平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那条直线,就像一位技艺最高超的书法家,用最稳的笔,在宣纸上画出的完美一横。它代表着数据的完美,代表着材质的绝对均匀,代表着理论成为了现实!
“成功了”王老摘下眼镜,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
“天呐,真的是一条直线!‘上帝直线’!”小李已经忍不住想欢呼。
控制台前,林浩所生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他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激动的泪光。
几十年的梦想,几十年的追赶,今天,终于亲眼见证了巅峰!
然而,就在光点即将走完整个行程,就在所有人的欢呼即将冲破喉咙的那一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个一直稳定前行的绿色光点,在屏幕的最右端,也就是光路扫描的末尾区域,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向上方的抖动!
它就像是书法家在收笔时,手腕无法控制地轻轻一颤,在完美的笔画末端,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比刺眼的墨点。
那个抖动非常短暂,几乎只是一闪而过,光点便恢复了水平,走完了全程。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准备爆发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戛然而止。。
整个实验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是什么?”终于,有人用梦呓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眼花了吗?还是电流干扰?”
“不可能!所有线路都做了最高级别的屏蔽!”
林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扑到控制台前,大声吼道:“回放!慢速回放最后三秒的数据!”
技术人员立刻操作,屏幕上的画面开始以十分之一的速度倒放,然后重新播放。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代表完美数据的直线末端,那个幽灵般的、毛刺一样的抖动,清晰地、无可辩驳地存在着。它虽然微小,但对于光刻而言,这无异于在平整的镜面上,出现了一道无法忽视的划痕。
“再测一次!立刻!马上!”林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嘶吼。
第二次测试很快开始。
同样完美的直线。
以及,在同样的位置,出现的,同样微小的、致命的抖动。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结果完全一致。
那个瑕疵,如同一个被刻下的诅咒,顽固地出现在每一次测试的结果里。
实验室里,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成实体。
巨大的失落和困惑,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老第一个激动地喊了起来,“这块玻璃是完美的!问题一定出在别的地方!一定是我们的平台!”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对!一定是平台!我们的花岗岩基座虽然是国内最好的,但和鹰酱专门为太空项目打造的测试环境相比,肯定还有差距!一定是地表的微震,在某个特定的频率上,和我们的设备产生了共振!”
“或者是夹具!殷钢的热膨胀系数再低也不是零!长时间测试,激光的热量累积,可能会导致夹具产生微米级的形变!”
“还有激光源!谁能保证它的功率在最后一刻没有出现瞬时波动?”
没有人怀疑那块玻璃。
他们不能,也不愿去怀疑那块用英雄的生命换来的“圣物”。
怀疑它,就等于是在否定那场悲壮的牺牲。
争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在疯狂地从自己负责的领域寻找问题。
“都安静!”
林浩所长一声怒吼,压下了所有的声音。他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道刺眼的“裂痕”。
他同样不相信是玻璃的问题。
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他必须立刻找到方向,稳住军心。
他猛地一拍桌子,做出了决断:“结论很明确!玻璃是完美的!问题出在我们的实验平台上!我们的设备、我们的环境,还不足以匹配这块‘神之造物’!这是我们的问题,不是它的!”
他转向那位来自京城的代表,也像是在向所有人立下军令状。
“给我一个月!我立誓,一个月之内,我们将整个平台推倒重来!用最笨的办法,排除掉每一个可能的震动源和干扰项!把我们的实验室,打造成一个绝对静默的‘坟墓’!一个月后,我们再进行测试,我保证,我们会得到那条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上帝直线’!”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算是暂时稳定了几乎要崩溃的团队士气。
没有人看到,在观察窗外的人群中,姜晨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顽固的、在固定位置出现的瑕疵,一种不祥的直觉,在他心底悄然浮现。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弗吉尼亚州,兰利。
中情局总部的顶层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这里没有克里姆林宫的厚重历史感,只有现代、冰冷的权力气息。
他的手中端着一杯滚烫的黑咖啡,但一口未动。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的日历上。
今天的日期,被他用蓝色的钢笔画了一个圈。
他拿起笔,在日历上向后翻了一页,在三十天之后的位置,轻轻地画下了一个问号。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了然的、如同棋手看到对手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时的微笑。
那块来自欧洲、被龙国人奉若神明的“零号玻璃”,从它离开西德某个濒临破产的研究所的那一刻起,就落入了中情局的监控之下。
真正的完美母版,早已在转运途中被悄无声息地调换,如今正躺在内华达州51区的某个实验室里。
而送到中国人手上的,是中情局耗费巨资,委托蔡司秘密仿制的“赝品”。一个完美的赝品,只有一个瑕疵——一个被精确计算过的、隐藏在分子结构中的瑕疵。
一个足以让他们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无法立刻察觉,只会疯狂怀疑自身设备和环境的“完美陷阱”。
第一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现在,就让那群骄傲的东方人,在他们自己建造的迷宫里,为了一个虚假的“完美”,去疯狂地奔跑、去消耗他们宝贵的时间和意志吧。
用他们自己的雄心和严谨,来拖垮他们自己。
这,才是最高明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