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翠湖旁,一家名为“一壶春”的老茶馆。
这里是本地人消磨午后时光的去处,竹制的桌椅被磨得油光发亮,空气中飘散着普洱茶醇厚的香气和水烟筒里传出的“咕噜”声。
说书先生沙哑的嗓音,讲述着不知哪个朝代的江湖恩怨,与窗外垂柳上的蝉鸣声应和着,构成了一幅悠闲缓慢的市井画卷。
但在今天,这幅画卷却因为有了一个外国人的存在而有些别扭。
她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间里,面前的紫砂壶里,正泡着上好的滇红。
她成功地约到了王爱国。
电话里,王爱国对她能搞到adc芯片表现出了极大的、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的兴趣。
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充满了信心。
街对面的百货大楼三楼,一间伪装成仓库的房间里,哈里森正举着高倍望远镜,死死地盯着茶馆的门口。
他们自诩为猎人,正在等待猎物上钩。
而在茶馆一楼的角落里,一个戴着草帽、看起来像是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帽檐下的眼睛,却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进出的客人。
茶馆的后厨,一个新来的、负责劈柴的伙计,手臂上的肌肉虬结,眼神冷静得不像一个干杂活的。
茶馆斜对面的书报亭,卖报纸的老大爷,正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视着对面那栋百货大楼。
就像是随时都会进去买点什么。
“目标出现。”哈里森通过喉部的微型通讯器,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一辆半旧的“上海牌”轿车停在了茶馆门口。
采购科长王爱国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然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中等,貌不惊扬,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干部服,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帆布公文包。
他走路的姿态很稳,眼神平静,全程和王爱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像一个影子一样,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见鬼,他带了个同伴。”哈里森的眉头皱了起来,“米勒,查一下数据库,有没有这个人的资料。”
“没有,头儿。”米勒迅速地操作着,“数据库里,凤凰厂的科级以上干部,没有一个和他匹配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跟班。”
“越是普通,越是可疑。”哈里森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沉默的“同伴”,可能会成为这次行动最大的变数。
“艾米丽小姐,让你久等了!”王爱国一走进雅间,就热情地伸出手,脸上堆满了笑容。
“王大哥,您太客气了。”艾米丽也站起身,优雅地与他握了握手,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王爱国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哦,忘了介绍。”王爱国连忙说道,“这位是我们厂保卫科的张干事,张师傅。厂里有纪律,出来办重要的事,必须有保卫科的同志陪同。您别介意,老张他不爱说话。”
那个被称为老张的男人,只是对着艾米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便自顾自地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了离门最近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远离,正好能将整个雅间和门口的情况,都尽收眼底。
他放下公文包,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搪瓷茶缸,拧开盖子,吹了吹里面的茶叶末,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仿佛一个透明人。
但艾米丽心中却警铃大作。
她受过最严格的训练,能从最细微的动作中,解读出对方的心理状态。
眼前这个老张,虽然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保卫干事,但他坐的位置,他那看似随意却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眼神,以及他那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强大的气场,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个人,是真正的行家。
她原先准备好的一套、用来对付王爱国的心理诱导话术,在这一刻,被她全部推翻了。
她知道,在这个沉默的“同伴”面前,任何试图通过情感共鸣、或者语言陷阱来套取情报的伎俩,都只会显得无比可笑。
“王大哥,张师傅,请坐,请喝茶。”艾米丽迅速调整好心态,脸上依然保持着热情友好的微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她亲自为两人倒上茶,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王大哥,您在电话里说的,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们厂里急需那批adc芯片。不瞒您说,我托我香港的家人,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一个特殊的渠道,搞到了二十片。原厂正品,质量绝对有保证。”
听到这话,王爱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太好了!艾米丽小姐,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厂一个天大的忙啊!”他激动地搓着手,“价格方面,你放心,我们厂长特批了一百万的专项资金,绝对不会让你和你家人吃亏的!”
“钱不是问题,王大哥。”艾米丽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戏肉来了,“主要是,我家人那边,对这次交易非常谨慎。你知道,这种东西是禁运品,一旦被查到,后果很严重。所以,他们需要我对你们厂,进行一次嗯,背景评估。确保你们是真的有实力、有信誉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什么陷阱。”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王爱国立刻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这个我们完全理解!你需要了解什么,尽管问!只要不违反保密纪律,我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就在艾米丽准备顺势提出关于“姜工”的问题时,那个一直沉默的老张,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茶缸。
茶缸底部和桌面碰撞,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在雅间里响起。
王爱国那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就咽了回去。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老张,脸上的热情也收敛了几分。
老张没有看他们,只是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自己的茶缸里续上开水,然后用盖子撇去浮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声响动,只是一个无心的失误。
但艾米丽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知道,那是警告。
一个无声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警告。
她立刻改变了策略,没有再提任何关于工厂和人员的问题,而是转而聊起了昆明的天气和风土人情。
王爱国也像是松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起云南的十八怪。
雅间里的气氛,表面上又恢复了轻松,但艾米丽知道,第一轮的交锋,她已经输了。
那个沉默的“同伴”,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了她和目标之间。
“头儿,情况有点不对劲。”米勒摘下耳机,对身旁的哈里森说道。
“怎么了?”
“那个叫老张的家伙,有问题。”米勒指着示波器上的一条平稳的波形,“从他进屋到现在,心率一直保持在每分钟七十次左右,非常平稳。哪怕是在艾米丽提到‘禁运品’和‘背景评估’这种敏感词汇时,他的心率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波动。这不正常。一个普通的保卫干事,在这种场合下,不可能这么冷静。”
哈里森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雅间的窗口。
他能看到艾米丽和王爱国在交谈,也能看到那个老张,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那里。
“还有更奇怪的。”米勒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我又捕捉到了那个第三方的监听信号。但这一次,和上次在百货商店门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上次的信号,是微弱的、不稳定的,像是在偷偷摸摸地窃听。但这一次,”米勒指着另一台仪器上一个清晰的、有规律的信号峰值,“这个信号源非常稳定,功率也很大。它不像是在监听艾米丽他们,倒像是在反向监听我们。”
哈里森的心猛地一沉。
反向监听?
这意味着,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已经大致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并且在用更强大的设备,来监听他们的通讯和设备信号。
“能定位到信号源吗?”哈里森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行。”米勒摇了摇头,“对方的技术非常高明。信号经过了多次中继和伪装,我只能确定,它来自我们周围至少三个不同的方向。我们被包围了,头儿。我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掉进了别人的猎场。”
哈里森放下了望远镜,后背一阵发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兰利会下达“不计代价”的命令了。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落后的、可以随意渗透的国家。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同样拥有顶尖反间谍能力的、可怕的对手。
雅间里,艾米丽在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兰利的命令,就像悬在她头顶的催命符。
如果这次接触不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等待她的,将是比失败更可怕的后果。
她太清楚总部的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会如何对待那些任务失败,尤其是被怀疑“忠诚度”的特工了。
对于男性特工,失败或许意味着被调往某个偏远的监听站,在酒精和百无聊赖中度过余生。
但对于她这样的女性特工,特别是像她这样,依靠美貌和心理学技巧在男人世界里周旋的“燕子”,失败的下场,往往要残酷得多。
她会先被关在某个不知名的安全屋里,接受无休止的测谎和心理评估。
那些曾经对她和颜悦色的上司,会变成最冷酷的审讯官,用最肮脏的语言和最恶毒的揣测,来剖析她的每一次任务,每一次接触,试图从她的记忆中,挖出“叛变”的证据。
他们会怀疑,她是不是被某个目标策反了,是不是在某个夜晚,为了换取情报,付出了“不该付出的代价”。
她的专业能力,会被贬低为廉价的引诱;她的每一次成功,都会被重新解读为一次可耻的交易。
最终,当她被榨干了所有的价值,变得精神崩溃之后,她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或许是某个第三世界国家的一场“意外车祸”,或许是在某个混乱地区的“不幸失踪”。
她的档案,会被彻底封存,上面会盖上一个“因心理问题而不再适合执行任务”的印章。她为之付出了青春和一切的组织,会像扔掉一个用脏了的工具一样,将她彻底抛弃。
她甚至想起过自己的一个前辈,一个同样出色的女特工,在一次失败的策反任务后,被召回兰利。
几个月后,艾米丽听到的消息是,她因为“严重的抑郁症”,在自己的公寓里开枪自杀了。
自杀?
艾米丽从不相信这种鬼话。
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她宁愿死在昆明这个陌生的城市,死在一次光明正大的行动中,也绝不愿回到兰利,去面对那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精神上的凌迟和羞辱。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她的心脏,但同时也激发出了她骨子里最深处的、求生的狠厉。
她决定冒险。
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了一个用防静电袋密封好的、小小的黑色方块,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王大哥,张师傅,”艾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而又无奈的微笑,“我知道你们有纪律。我也不想让你们为难。这是我家人托人带来的样品,你们可以拿回去,让你们厂里的技术专家检验一下,看看是不是你们需要的东西。”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王爱国,也看向了那个沉默的老张。
“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三天之内,我需要一份关于你们那位‘姜工’的、详细的技术背景资料。不需要机密,我只需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去合作的专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剩下的十九片芯片,我会想办法,亲自送到你们手上。”
她将那片芯片,向桌子中央,轻轻地推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已经把最后的筹码,全部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