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真主似乎收回了他所有的恩赐,只留下了两样东西:漫天飞舞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黄沙,和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
这片曾经被羊群和歌声点缀的土地,如今,它的颜色只剩下被鲜血浸染后的暗红,和被炮火焚烧后的焦黑。
每一块矗立的岩石,都像一座无名的墓碑;每一阵掠过山谷的风,都带着亡魂不甘的呜咽。
贾马尔趴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岩石后面,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灼热的沙尘。
他不是天生的战士。
一年前,他还是坎大哈郊外一个牧羊人,他的世界,是羊群的咩咩声,是妻子在帐篷里烤馕的香气,是儿子在身边追逐嬉戏的笑声。
直到那一天,联邦的铁鸟从天而降,将他的村庄、他的羊群、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焦黑的碎肉。
从那天起,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复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味道又苦又涩,像是混合了铁锈和眼泪。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那条狭窄的山谷通道。
那里,一头钢铁巨兽——一辆t-72主战坦克,正像一只迷路的、暴躁的甲虫,缓缓地向前蠕动。
“bisilh…”(以真主之名…)法里德在心中默念。
他身边的法里德,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正因为紧张和兴奋,脸涨得通红。
他的手里,同样紧紧地握着一具rpg-7火箭筒。
他俩是这支小队的核心!
“‘岩羊’,就是现在吗?”那是“小狼”(法里德)颤抖的声音。
“再等等。”“岩羊”(贾马尔)的声音像是在岩石缝中吹过的风,“让它再靠近一点,靠近到你能看清它炮塔上的红星。记住,小狼,瞄准它的侧面,就在第二个和第三个负重轮之间。那是它的软肋。”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些从地狱里开出来的钢铁巨兽了。
两年多的血战里,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侵略者的鲜血,算上那些被称为“步兵棺材”的bp步兵战车,他亲手摧毁的联邦载具已经超过了六辆。
bp步兵战车还好,那东西的装甲薄得像一层纸壳,只要一发rpg火箭弹命中,往往就能将它们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变成一团燃烧的废铁。
但t-72这种真正的魔鬼战车,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想要猎杀它,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技术,更需要真主赐予的、千载难逢的运气。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摧毁的那两辆t-72。
第一辆,是火箭弹幸运地击中了炮塔和车体的连接处,卡住了炮塔的旋转,车组成员惊慌之下弃车逃跑,被他们用ak乱枪打死。
第二辆,则是在夜间,他带着两个人,冒死摸到近处,将集束手榴弹塞进了它的履带里,然后用rpg连续攻击同一个位置,才勉强打穿了侧甲。
每一次,都像是在死神的镰刀边缘跳舞,每一次,都有兄弟永远地倒在他的身边。
其实在他看来,对付t--72最好用的,还是刚开始鹰酱他们送来的那些玩意儿。
那是一种神奇的导弹,发射后会拖着长长的细线,射手只需要在导弹飞行的十几秒里,一直用瞄准镜的十字线牢牢套住目标,导弹就能像被驯服的猎鹰一样,精准地扑向猎物。
用那东西,他曾经在两公里外,就轻松地打掉过一辆t-72的发动机。
但是,那种武器的缺点也同样致命。
在导弹飞行的那十几秒里,射手必须一动不动地暴露在原地,就像一个活靶子,极易被敌人的狙击手或者机枪手发现。。
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鹰酱不给他们提供武器了。
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曾经许诺会给他们源源不断的支持,会提供足以将所有“shaita”(魔鬼)都送回地狱的武器。
但现在,他们的承诺就像沙漠里的风一样,吹过就没了。
补给线断了,那些导弹,打一发就少一发,早已成了轻易不敢动用的宝贝。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只能依靠这些老旧的、威力不足、全凭运气的rpg,去和武装到牙齿的联邦正规军拼命。
贾马尔的思绪,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因为那头钢铁巨兽,已经进入了最佳的攻击距离。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枚画在炮塔上的、刺眼的红星,和他身下这片土地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他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将所有的信念,都灌注到了肩上这具冰冷的铁管之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山谷里,只有坦克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和头顶上苍蝇令人心烦的嗡嗡声。
那辆t-72,像一个浑身披挂着死亡气息的恶魔,离他们预设的伏击点越来越近。一百米九十米
八十米!
“wuwah?!”(开火!)“岩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低吼。
他自己率先扛起了肩上的rpg-7,那冰冷而又熟悉的重量,让他感到了一丝心安。
他没有去看瞄准镜,常年的战斗,已经让他的眼睛,变成了最精准的测距仪。
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扣动了扳机。
“嗖——!”
一声尖锐的呼啸,火箭弹拖着一道淡淡的白烟,狠狠地撞向了那头钢铁巨兽。
“铛——!”
一声刺耳的、如同巨锤敲击铁砧的巨响传来。
火箭弹准确地命中了坦克的履带。
无数的火星四溅开来,那条由钢铁铸成的履带,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中,断裂开来,无力地垂在地上。
那辆t-72猛地向一侧倾斜,在原地挣扎着转了半圈,最终抛锚了。
“alhuakbar!”(真主至大!)“小狼”兴奋地喊了出来。
但“岩羊”却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厉声喝道:“闭嘴!蠢货!它还在动!”
话音未落,那辆抛锚的t-72,炮塔开始发出一阵低沉而又令人恐惧的、如同磨盘转动的“嘎吱”声,黑洞洞的炮口,开始缓缓地转向他们所在的山坡。
“隐蔽!快隐蔽!”“岩羊”对着身后其他的战士们大吼。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整个山谷都被这声炮响震得颤抖了一下。
125毫米滑膛炮的威力,是毁灭性的。
无论是对任何战车还是暴露在外的士兵而言。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沙石,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拍在他们藏身的岩石上。
“岩羊”感觉自己的耳朵瞬间失聪,脑子里一片嗡鸣。
幸运的是,因为被伏击而略显仓促的缘故,这一炮打高了。
炮弹呼啸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击中了远处的另一座山崖,炸起一团巨大的烟尘。
这一炮,有烟无伤!
除了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并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
真主保佑!
“卡里姆!小狼!就是现在!打它的屁股!”“岩羊”大吼着,声音有些变形。
与此同时,山谷两侧的其他岩石后面,也冒出了一个个缠着头巾的身影。
他们是一个十二人的小队,是这片山区最后的抵抗力量之一。
他们手中的ak-47,同时喷吐出火舌,密集的子弹,像一阵冰雹,狠狠地敲打在t-72的车体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这并不能对坦克造成任何伤害,但却能有效地干扰车组成员的观察,为rpg射手创造机会。
卡里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从另一侧的山坡上,冷静地发射了他手中的火箭弹。
那是他们小队的二号阵地。
紧接着,年轻的“小狼”,也鼓起勇气,射出了他的第一枚炮弹。
又是两声尖啸!
一发火箭弹,击中了坦克的炮塔后部,炸飞了一个储物箱。
而另一发,则准确地命中了坦克的尾部发动机盖。
“轰!”
那辆坦克的尾部,猛地冒起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发动机的轰鸣声,也随之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彻底熄火。
“打中了!我们打中了!”“小狼”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但联邦士兵显然并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们知道,一旦发动机熄火,车内的通风系统就会停止工作,在阿富汗的烈日下,坦克内部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无法忍受的烤箱。
“咔哒”。
“纳西尔!”“岩羊”吼道。
不用他提醒,在更远处的山顶上,负责狙击的纳西尔,早已将他那支老旧的、布满了划痕的英制李-恩菲尔德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套住了那个探出头来的联邦士兵。
他没有用ak,因为ak的子弹,在几百米的距离上,根本无法保证精度。
他相信的,只有这支从他父亲手里传下来的、每一次射击都需要手动拉动枪栓的老枪。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准星和目标。
“砰!”
一声与周围ak清脆的点射声截然不同的、沉闷而又厚重的枪响。
那个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机枪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朵小小的血花,从他的额头间绽放开来。
他的身体,则像一袋失去支撑的面粉,软绵绵地倒回了车体里。
这一枪,彻底击溃了车内成员的心理防线。
车长吓得赶紧“哐当”一声,把舱门从内部死死地锁住了。
他们现在,成了一群被困在铁罐头里的活靶子。
“再来一发!卡里姆!送他们去见他们的魔鬼!”“岩羊”知道,胜利就在眼前。
卡里姆冷静地为他的rpg-7,装填上了最后一枚备用的pg-7vr串联破甲弹头。
这是他们此时手中,威力最大,也最宝贵的武器。
他再次瞄准了坦克那冒着黑烟的侧后方。
又是一声闷响!
这一次,爆炸的声音,与之前完全不同。
没有清脆的“铛铛”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的“噗嗤”声。
火箭弹,终于穿透了t-72那相对薄弱的侧面装甲!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一股细长的、炽热的金属射流,钻进了坦克的车体内部。
一秒钟的死寂。
紧接着
“轰——!!!!!”
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从坦克内部爆发出来!
金属射流,点燃了车体内的弹药架!
几十发125毫米炮弹,发生了殉爆!
巨大的火球,像一朵盛开的、橘红色的死亡之花,猛地从坦克内部升腾而起。
那重达十几吨的、由钢铁铸成的炮塔,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像一个玩具一样,高高地掀上了半空中,翻滚着,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几十米外的沙地上,激起漫天的烟尘。
“alhuakbar!alhuakbar!”
所有的游击队员,都从掩体后面跳了出来,他们高举着手中的武器,发出了胜利的、发自肺腑的咆哮。
他们欢呼着,拥抱着,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小狼”更是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参与摧毁一辆“shaita”(魔鬼)的战车。
然而,还不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下,死神的镰刀,就以一种更加迅猛、更加残忍的方式,再次挥下。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比之前密集十倍、也更加沉重、更加致命的机枪扫射声,突然从山谷的拐角处传来。!
正在欢庆胜利的四名游击队员,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在瞬间,被那大口径的子弹,撕成了漫天飞舞的碎肉和血雾。
“岩羊”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扭过头,看到了让他亡魂皆冒的一幕。
又是两辆t-72!。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他们身边的岩石上,迸射出密集的火星,将岩石表面削得石屑纷飞。
“tash!tash!”(撤退!撤退!)
“岩羊”用普什图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他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小狼”,将他推向身后的另一块岩石。
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他们拼尽了全力,用掉了所有的破甲弹头,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艰难地摧毁了一辆坦克。
但敌人,却还有更多。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在这些坦克后,还伴随着大量的联邦步兵!
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和这些钢铁巨兽继续战斗下去了。
“快走!向山顶撤退!分散开!”“岩羊”一边用自己的ak进行着徒劳的还击,一边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幸存的同伴。
胜利的喜悦,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变成了彻骨的绝望。
他们像一群被猎人惊扰的羚羊,在弹雨中,狼狈地向着更深的山区逃窜。身后,是那两头钢铁巨兽不依不饶的追杀,和同伴们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岩羊”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还在熊熊燃烧的、被炸飞了炮塔的t-72残骸。他不知道,这样的胜利,还需要多少次。
他更不知道,像他这样的战士,还能迎来多少次明天的太阳。
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这场战争,就将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