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宁师弟,昨儿夜里歇得如何?”
宁煜一下楼,便见着卢正海早在等他,答道:“蒙师兄关心,实在美得不得了!”
这倒不是虚言。过去十多天在路上,好一点还能睡个硬板板,差一点干脆就得在野地休息。更兼浑身酸臭、虱子满头爬,他前世今生都没吃过这等苦。
昨天晚上洗了个干净清爽不说,睡得还是温软热和的软褥子,真是让人睡得不想起。
宁煜早就注意到了,这些男人个个睡眼惺忪,眼袋浮肿,隐现青白之色,一副阳气不足的模样,偏生还顶着寒风这么早离去。
卢正海道:“改明儿时间宽裕了,哥哥再带你来开开眼,那才叫美得不得了呢!
宁煜眼睛一亮,学着卢正海的表情作出个男人都懂的表情,拱手道:“师兄这话儿,我可记在心里啦!”
插科打诨之间,陆柏也下了楼。于是点齐弟子,出去在街面儿上吃了碗馄饨面,便纵马自北门出了登封城。
嵩山山系共七十二座峰头,登封城西的少室山、城北的太室山各占其三十六座。
而世人口中常常泛称的“中岳嵩山”,其实是城北的太室山。
武周天册万岁年间,武则天登太室山峻极峰,加封中岳,封祀嵩山,又改嵩阳县为登封县,后世传用至今。
而五岳之首的嵩山剑派,便坐落在太室三十六峰中的胜观峰上。
众人驰马直到太室南麓,到了一处宽敞别院,显然是嵩山派设在山下的前站。
在此卸了马匹,一刻不停便开始登山。
岸帻坐高峰,聊用祛尘俗;云气荡宽胸,岚光送远目。
上了山来,宁煜才算是明白,为何古时盗匪往山里一钻,任你数万大军也无可奈何、难以清剿了。
初时还好,他这身体年轻有活力,纵然山路崎岖,也能不拖后腿。
可上了几刻,渐渐徒峭高矗,壁立千仞,多处光滑如镜无可下脚,只好在山壁上凿出圆孔,横插硬木,方可借此通行。
可说是这么说,常人站在这里往下一看,哪有胆子迈开脚呢?
那每根横木之间,怕不有四、五尺宽阔,若是一个不好踏了空,可就是掉下去粉身碎骨的下场了!
也只有这些武林高手功夫在身,才能如履平地。
陆柏道:“本门正在主持新修践道,只是还未完工,我们且先走老路上山。”
“这”宁煜看了看脚下的万丈深渊,实在是有些晃眼。
“却是无妨。”
陆柏伸手拎起宁煜,上百斤的大活人在他手心轻若鸿毛,闲庭信步一般上了横木。
宁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一会儿便过了这段绝路,落地之后回头看了看,不禁感叹道:
“师父真神乎其技耶!我今后也能练成这般武功吗?”
陆柏轻轻一笑:“本门武学博大精深,名震江湖。徒儿只需潜心修习,自有一番成就。”
过了此处,山势渐缓,人工开凿的痕迹多了起来,常有石阶可行,两旁也渐渐可见依山而建的房屋。
不多时至一朱漆辕门,龙飞凤舞地刻着一对楹联。
左写:万仞嵩岳冲霄汉;
右刻:千秋剑气定乾坤。
这便是嵩山剑派的正经山门了,宁煜见了暗暗咋舌。
这般张扬,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整个江湖谁不晓得你左大盟主要搞新和联胜。
过了山门,陆柏掏出腰牌递给卢正海,嘱咐他们自去交卸差事,独独带了宁煜和沉知涯,七拐八拐,来到一座积翠阁前。
到了这儿,沉知涯明显自如起来,一面指使门前弟子进去通传,一面引着陆柏、宁煜到偏房招呼。
三人没坐一会儿,门外便跨进来个锦袍男子,看着三十多岁,比陆柏稍年轻些。
沉知涯立时起身拱手,口称师父。
来人冲他微微点头,便一意看着陆柏:“三师兄一路辛苦!”
陆柏起身抱拳:“七师弟,我这一路横生枝节,路过汝宁府时”
汤英鹗抬手一止:“师兄前信,我已阅知。”
他转向宁煜:“这位便是长丰镖局的宁贤侄了吧?”
宁煜早已起身,此时礼敬道:“侄儿宁鹤轩,拜见汤师叔!”
“哦?”汤英鹗一听这称呼,顿时诧异。
“哈哈!”陆柏一笑,拍着宁煜的肩膀说道:“好叫师弟知晓,我已决定将鹤轩收入门墙,不日便要请各位师兄弟做个见证的。”
“呀!”汤英鹗马上反应了过来。“那倒是要恭喜三师兄喜得真传,自此衣钵有继!”
“只是”他在双臂袖子里摸了个来回。“到底突然,小弟不曾准备个见面礼。”
“诶——!”陆柏大手一挥。“且等鹤轩入了门墙,再给不迟!”
揭过了这一截,汤英鹗又看了看宁煜,嘴唇嗫喏着,面露难色。
“唉——!”半晌,他长叹一声,开口道。
“既然已经是我嵩山子弟,师叔说话便无须顾及什么了。”
“只是我一旦以实情相告,师侄可万万要把持住才是。”
宁煜:“师叔请讲!”
汤英鹗说道:“日前长丰镖局沿着洛水行镖,在高门关翻了船!”
宁煜霍然抬头:“怎会如此?!敢问师叔,可知我父亲等人如何了?”
汤英鹗叹道:“此事已风传河南,便是我不说于你,你也自能打听得到。”
“自宁德华宁总镖头以下,长丰镖局此番行镖的人马全部失踪,红货也丢了个干净。”
他眼见宁煜目光停滞,已然呆住,心下觉得合该再添把火,继续说道:
“这趟红货价值不菲,几个东家联合起来要向你家镖局索赔,可到了汝宁府一看,宁家已是一片白地。”
“现在外面都说,是你们宁家自导自演,吞了这批价值连城的红货,断了尾跑路了。那几个东家,满河南在寻你们宁家人呢!”
“他们放屁!”宁煜脸红脖子粗地叫骂道。
“我们是被盗匪害了!宁次上下几十口人,都被一伙武功高强的蒙面人杀害了!”
“他们他们!”
见其激动之下语无伦次,喉头哽咽,陆柏与汤英鹗对视一眼,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陆柏一抚宁煜脊背:“徒儿莫慌!旁人不晓得实情,为师却是亲眼所见,自会为你张目。”
宁煜感到后心传来一股暖意,透进身体,登时令人筋骨舒展、精神振奋。
这便是内力?宁煜一时惊奇,差点忘了飙戏。
好在汤英鹗接过了话头:“不错!师侄放心,本派掌门早有言语,河南地界上出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我嵩山派绝不会坐视不理!”
“更别说你如今已是我嵩山剑派子弟,无论是澄清真相还是报仇雪恨,都自有长辈替你出头!”
宁煜也在心中揣摩着火候,话到这里,啪嗒一声跪了下来。
“师父——!师叔——!”
“一夜之间,我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就剩下徒儿一人孤苦伶仃,再无依靠!”
“若非天公垂怜,让我遇见师父,只怕只怕也要被歹徒害了性命,不知葬身何处。”
“恳请师父、师叔,为徒儿做主哇——!”
气氛果然热烈起来,一时间师慈徒孝,你赌咒来我发誓,好似明天一早嵩山派便要全伙提剑下山,涤荡群魔,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拉扯了好一阵子方才罢休,汤英鹗亲自将陆、宁师徒两个送到院外。
“唉——”沉知涯在汤英鹗轻叹出声。
“宁师弟年不及弱冠,便遭此飞来横祸,自此孑然一身,实在令人扼腕”
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自家师父转过来的眼神颇为晦涩难言。
“如此,知涯”汤英鹗轻问道:“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办?”
沉知涯抱剑道:“正如掌门所言,行侠仗义乃是我辈本分。河南出了这等惨案,是那些绿林匪类不将我嵩山派放在眼里,我们必不能坐视不理!”
汤英鹗又问:“那徜若宁鹤轩与陆师兄无缘,不曾要入我嵩山门墙呢?”
“那也该管!”沉知涯慨然道:“长丰镖局是河南武林同道,我们既然恰逢其会撞见了,怎能不伸张正义!”
“好,知涯你很好”
汤英鹗转过身来,在沉知涯肩上拍了一拍,拾阶向院中走去。
“汤师”沉知涯有些不明所以。
“你也是跟宁鹤轩差不多的年纪上山来,跟着我快有五六年了吧?”
汤英鹗藏着眼神不便回头,负手道:“嵩山是名门正派,少不了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往后——喊师父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他年齿排位虽低,却深得左冷禅信重,常辅佐其处理门派事务,事繁得很。
沉知涯在原地发了半天愣,回过神来时都快看不见汤英鹗的背影。
他突地一个激灵,五体投地行起了大礼——
“徒儿沉知涯,拜谢恩师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