鄄城,州牧府议事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油灯的光芒照亮了在座几人的脸庞,除了荀彧、程昱、郭嘉三位谋士,还多了一位身形魁悟、面容刚毅的将领——夏侯敦。他虽未着全甲,但一身戎装,腰佩环首刀,独坐一旁便有一股沙场宿将的凛然之气。另一位身着文吏袍服、神色精干的中年人则是韩浩,负责统筹城内所剩无几的粮草与物资。
“奉孝先生此计,确是打在了吕布的七寸上。”夏侯敦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流言惑众,袭扰粮道,离间其将。只是,执行起来,需精准狠辣,不容有失。”他看向程昱,“仲德,城中尚有多少可用的死士、细作?”
程昱古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冰冷如铁:“元让放心,某已甄选三十七人,皆是以一当十、悍不畏死之辈。其中十人,精于潜伏散布谣言;十五人,擅山林袭扰,已分批潜出,目标便是吕布军的粮队与边缘营寨;剩馀十二人,皆是与吕布军中某些将领有旧,或善于伪装者,将携‘密信’与‘厚礼’,设法混入其营,专攻侯成、宋宪等将。”
荀彧补充道:“此事需内外配合。已设法与城外少数尚未被吕布控制的坞堡取得联系,他们将配合散布‘曹操大军已至,吕布败局已定’的流言,并夸大我军兵力。”
郭嘉微微颔首,脸色在灯光下更显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此甚好。然此皆为辅策,关键仍在曹公主力能否及时击破吕布于巨野。我等在城内,除稳定人心、坚守待援外,尚有一事可为……”他目光转向韩浩,“韩将军,城内粮草,当真只够七日?”
韩浩起身,拱手沉声道:“郭先生明鉴,若按目前配给,军民每日一餐稀粥,确只能支撑七日。若再缩减,恐生内乱。药材更是奇缺,若非林先生及时携药入城,伤兵营……恐已成鬼蜮。”他言语中对林薇带来的转机充满感激。
夏侯敦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声响:“可恨吕布逆贼!待主公大军一到,我必亲斩其头!”他旋即看向郭嘉,“奉孝先生,你方才所言‘尚有一事可为’,是指?”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主动出击,扰其心神。”
“主动出击?”夏侯敦一怔,“我军兵力远逊于围城之敌,如何主动?”
“非是正面决战。”郭嘉走到粗糙的城防图前,手指点向北门外的丘陵林地,“吕布围城,重点在南、西两面,北面兵力最弱,且其将魏续,勇猛有馀,智计不足,又素来骄横。我可遣一精锐小队,人数不需多,三五百足矣,趁夜自此潜出,并非攻营,而是专袭其巡哨、斥候,擒杀即回。若魏续恼怒来追,便可依托城头弓弩,予其重创!此举目的,在于示我军仍有锐气,并非坐以待毙,更可加剧吕布军之疑虑,使其不知我城内虚实,不敢全力抽调兵力支持巨野。”
夏侯敦眼中精光暴涨:“好!此计大善!某亲自带队!”
“元让不可!”荀彧立刻反对,“你乃城中主将,岂可轻涉险地?若有不测,鄄城危矣!”
程昱也道:“元让当坐镇中枢,弹压四方。出击之事,可选一胆大心细之裨将即可。”
夏侯敦虽有不甘,但也知二人所言在理,沉声道:“既如此,便让某之族侄夏侯廉前去!他也是条敢战的好汉!”
谋定而后动。鄄城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在谋士的智慧与武将的执行力下,开始更加高效地运转起来。无形的网撒向城外,有形的利刃也即将出鞘。
巨野以西,曹操军大营,旌旗招展,杀气盈野。
中军大帐内,曹操摒退了左右,只留下最内核的几名文武。他指着舆图,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诸君,鄄城危在旦夕,文若、元让等翘首以盼,兖州百姓处于水深火热。此战,关乎我等生死存亡,更关乎天下人如何看待我曹孟德!胜,则根基可复,败,则万劫不复!”
帐内,夏侯渊、曹仁、乐进、于禁、李典等将领肃然而立,眼神中燃烧着战意。
“吕布,匹夫之勇,然其麾下并州铁骑,不可小觑。陈宫多谋,张邈等地方豪强附逆,其势不小。”曹操话锋一转,“然,其致命弱点在于,人心不齐,各怀鬼胎!我军新遭背叛,将士怀愤,乃是哀兵!哀兵,必胜!”
他开始排兵布阵,条理清淅,目标明确:
“曹仁、于禁听令!”
“末将在!”两人踏前一步。
“命你二人率本部步卒,作为前锋,抵挡吕布前军,必要挫其锐气。”
“遵命!”
“乐进听令!”
“末将在!”乐进声如洪钟。
“命你率二千精锐死士,多为弓弩手,趁夜潜行,绕过巨野主战场,突袭驻扎于济水南岸的张邈部!张邈军心最弱,击溃他,吕布联军便断一臂!李典为你副将,负责接应!”
“必不辱命!”乐进与李典齐声应诺。
“夏侯渊!”
“末将在!”夏侯渊跃跃欲试。
“命你率所有骑兵,埋伏于巨野以东二十里的山谷之处。待乐进得手,吕布军心震动,必然后撤或分兵,你便率铁骑截杀,扩大战果!”
“妙才明白!”
“其馀诸将,随我坐镇中军,明日与吕布正面决战!”
曹操的部署,虚实结合,正奇相辅,精准地瞄向了吕布联军的软肋。众将领命,摩拳擦掌,各自准备而去。
与此同时,巨野以东的吕布军大营,气氛却远不如曹军那般同仇敌忾。
中军大帐内,吕布一身锦袍玉带,并未着甲,正与麾下诸将饮宴。他容貌英俊,体格雄健,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之姿。陈宫坐于其侧,眉头微锁,张邈、陈宫等人则分坐两旁。
“曹操远来疲敝,兵不满万,将不过数员,何足道哉?”吕布举杯畅饮,意气风发,“明日我亲率铁骑,直冲其中军,取曹操首级,如探囊取物!诸君且看我破敌!”
大将高顺面容沉毅,闻言欲言又止。他麾下的“陷阵营”虽精锐,但更善攻坚破垒,对于吕布这种一味强调个人武勇的战术,心中存疑。
陈宫终于忍不住劝谏:“温侯,曹操善于用兵,其麾下皆百战之将。我军虽众,然张太守(张邈)部与魏续将军等并州旧部,磨合未久。当深沟高垒,以守为攻,耗其锐气。同时,应速攻鄄城,只要拿下鄄城,擒杀荀彧、夏侯敦,则曹操必然军心溃散,不战自败。此时与曹操野战,正中其下怀啊!”
张邈也附和道:“公台先生所言有理。曹操奸诈,不可不防。”
吕布放下酒杯,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公台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鄄城已是瓮中之鳖,旦夕可下。先破曹操主力,鄄城自然望风而降!我意已决,明日决战,休得多言!”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魏续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姐夫!”魏续对着吕布喊道,“鄄城守军今夜竟敢出城偷袭,杀我数十巡哨!夏侯敦欺人太甚!”
紧接着,又有偏将进来禀报:“温侯,营中流言愈演愈烈,皆言曹操许侯成、宋宪将军以显爵,欲使其为内应……”
“还有,后方粮队屡遭袭扰,虽损失不大,但运输不畅,军心惶惶……”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侯成、宋宪脸色发白,连忙出列辩解:“温侯明鉴!末将等绝无二心!此必是曹操反间之计!”
吕布看着麾下将领神色各异,又想到鄄城守军竟还敢主动出击,心中烦躁更甚。他虽然自信勇力,但并非完全无知,流言和袭扰确实动摇了他的绝对权威和军队的稳定。
陈宫心中暗叹,他再次开口:“温侯,军心已现浮动,此时更不宜浪战。当严查流言,稳定内部,同时加派兵力,谨守营垒……”
“够了!”吕布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案几,“我吕布纵横天下,怕过谁来?明日按原定计划,与曹操决战!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谋厉害,还是我的戟锋利!”他雄健的身躯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强行压下了所有异议。
鄄城,伤兵营。
林薇已经连续高强度工作了近十个时辰,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她带来的药材和推行的救治体系,如同在死亡的沼泽中硬生生开辟出了一小块坚实的土地。分类隔离减少了瘟疫蔓延的风险,彻底的清创和缝合显著降低了重伤员的死亡率,那些散发着草药清香的药粉,成了许多伤兵眼中起死回生的神物。
韩浩亲自来过两次,协调人手和物资。他对林薇的效率和方法惊叹不已:“林先生真乃神乎其技!若非先生,此间伤亡恐要倍增!所需热水、布匹,浩已下令优先供应,若有短缺,先生随时派人告知!”
这天傍晚,夏侯廉率领的出击小队得胜归来,不仅斩杀了数十名吕布军巡哨,还带回了七八名受伤的俘虏。夏侯廉本人手臂也挂了彩,他满身血污,却意气风发,直接将俘虏押到了伤兵营外围。
“林先生!”夏侯廉嗓门洪亮,带着胜利者的傲气,“某幸不辱命,斩获颇丰!这几个贼子,先生看看能救则救,不能救便给他们个痛快,免得浪费药材!”他浑不在意地展示着自己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仿佛那只是荣誉的勋章。
他话音刚落,伤兵营内那些曹军伤兵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那几名瑟瑟发抖的吕布军俘虏身上。仇恨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被点燃。
“是魏续的兵!就是他们前几日射杀了王五!”
“杀了他们!为弟兄们报仇!”
“林先生,不能救这些畜生!”
怒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伤兵挣扎着抓起身边的瓦砾,要向俘虏掷去。场面瞬间失控。
陈到脸色铁青,率护卫挡在林薇和俘虏面前,厉声喝道:“肃静!此地是伤兵营,由林先生主事!谁敢造次?!”他久经沙场的杀气弥漫开来,暂时镇住了骚动。
夏侯廉也愣住了,他没料到反应会如此激烈。他看向林薇,只见对方面无表情,正低头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口。
“夏侯将军,你的伤口需要立刻处理。”林薇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她熟练地拿出剪刀,剪开夏侯廉的袖甲,开始清创、上药、包扎,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处理完夏侯廉的伤,林薇这才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激愤的曹军伤兵,最后落在那几名面无人色的俘虏身上。他们大多年轻,其中一个腹部中箭,鲜血染红了破旧的战袄,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药箱,迈步向那名腹部中箭的俘虏走去。
“先生!”那名断臂的老兵再次嘶声喊道,声音凄厉,“您真的要救他们?!您看看我这断臂!看看周围这些缺骼膊少腿的弟兄!都是拜他们所赐!他们跟着吕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您救他们,对得起我们这些拼死守城的将士吗?!”
他的话引起了巨大的共鸣,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林薇,充满了不解、愤怒,甚至是一丝被背叛的痛苦。
林薇的脚步顿了顿。她能感受到身后那灼热的、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个不当的举动,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一张张或因伤痛扭曲、或因愤怒狰狞的面孔。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因极度缺乏睡眠而泛着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澈而坚定。
“我知道。”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我知道你们的恨,是真的。你们流的血,受的伤,失去的兄弟,都是真的。这份痛,我无法体会万一。”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我也恨战争,恨这让人间变成地狱的厮杀。但我是医生。”她抬起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在现代社会无菌环境下操作精密器械的手,此刻沾满了血污和药渍,“这双手,它的天职,是尽可能地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是减轻痛苦,是延续生命。”
她指向那名奄奄一息的俘虏,也指向营内所有的伤兵,无论是曹军还是吕布军:“在我眼里,躺在那里等待死亡的,首先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士兵,是敌人。如果今天我因为他是敌人而见死不救,那么明天,我是否也可以因为其他理由,放弃救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却愈发坚定:“你们可以恨他们,这是天经地义的权利。但在这里,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就是救治所有还有一线生机的人。这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守住我作为医者的本心,是为了……在这该死的乱世里,证明‘人’这个字,还应该有一点最起码的样子。”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的寂静与复杂的目光,毅然转身,蹲在那名俘虏身边,开始处理那支深入腹部的箭矢。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个需要救治的生命。
整个伤兵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愤怒的火焰似乎被这番话语浇上了一盆冷水,虽然并未熄灭,却不再熊熊燃烧。有人别过头去,有人陷入沉思,有人看着林薇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
夏侯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让到一边。陈到紧握刀柄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而那名被林薇救治的俘虏,在剧痛与恍惚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浑浊的眼泪混合着血水,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冲破夜色,直入伤兵营,传令兵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兴奋地高声呼喊:
“大捷!巨野大捷!乐进将军夜袭张邈营寨,大破之!张邈败走!主公亲率大军与吕布决战,吕布已露败象!”
消息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伤兵营炸响。短暂的呆滞后,曹军伤兵们忘却了之前的争执,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猛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