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殿,天子行家宴、举嘉礼之所,此刻华彩辉映。
殿宇高阔,重檐庑殿顶的琉璃瓦在初夏晴空下流转着庄重的光晕。
殿内,蟠龙金柱擎天而立,朱漆梁枋悬垂着明黄帷幔。织金地衣铺展如霞,四角青铜狻猊香炉吐纳着清冽的苏合香氛。
阶下,编钟与玉磬肃然列阵,乐工摒息,一曲庄重的《鹿鸣》雅乐悠然回荡。
皇子、宗亲、重臣、妃嫔按品秩依次列坐,衣冠华美,环佩轻响,珠翠生辉,共同织就一幅大唐盛世的宫廷画卷。
太子李承乾端坐东首,身着明黄地四爪升龙纹常服,头戴远游三梁冠。
面容清俊,烛火映照下神情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眸子深邃似渊,他唇角微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楚王李宽坐于李承乾下首,身形略显单薄,华服更衬其面色苍白。眼神怯懦游离,似不堪殿内威压,常垂首凝视自己衣襟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边。
吴王李恪英姿勃发,剑眉斜飞,星目如电,承袭了隋室血脉的昳丽与勃勃英气。
他坐姿挺拔如松,顾盼间神采逼人,气宇轩昂,在诸皇子中卓然挺立,与邻座形成鲜明对照。
魏王李泰紧邻李恪,体态丰腴,圆润的脸庞上始终漾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他身着亲王制式的绛紫联珠团窠纹锦袍,用料极尽华贵,行动间需近侍不着痕迹地扶持。
齐王李佑面容带着少年棱角与未褪的桀骜,眼神飘忽不定。
他坐姿随意,时而侧身与内侍低语,时而撇嘴,流露出不耐与一丝掩不住的戾气。
头戴远游冠,腰束九环玉带。面容端正尚存青涩,清澈的眼中交织着憧憬、庄重与紧张,摒息以待那加冠时刻。
蒋王李恽最是年幼,由乳母陪坐于后,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逡巡着满殿华彩,尤其盯着闪亮的金玉器皿,天真烂漫。
汉王李元昌列宗亲之首,年约四旬,清癯面容,三缕长须飘然。
他一身素雅的月白细麻襕衫,手执温润的羊脂玉柄麈尾,气质飘逸如谪仙临凡。他眼神温润带笑,与勋贵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尽显名士风流。
霍王李元轨坐于李元昌之侧,沉默寡言,目光沉稳深邃,显是持重老成之辈。
江夏王李道宗列席武将勋贵中,虽着礼服,一身沙场淬炼出的锋锐之气仍隐隐迫人,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殿内,带着审视。
圣人临朝,威仪棣棣。
殿门处,内侍监清越的唱喏穿透雅乐:“圣人驾到——!”
李世民身着明黄常服,龙行虎步而入。目光如电,瞬间摄服全场,满殿寂然。
众人齐身,躬身山呼:“恭迎圣人!圣人万安!”声震屋宇。
李世民含笑抬手,声若洪钟:“今日雉奴加冠,家宴之喜,诸卿平身。”
礼部尚书高唱:“吉时到——行加冠礼!”
雅乐转肃穆,李世民离座,行至殿中,太常卿奉上缁布冠(玄端)。
李世民亲手为李治加冠,动作庄重。
次加皮弁,像征武备;再加爵弁,像征文德。
每加一冠,礼官皆高诵古雅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礼成,李世民赐字“为善”,肃然勉励:“汝今成人,当明德修身,忠孝为本,勤勉任事。上不负社稷,下不负黎庶,中不负朕心宗庙之托。”
李治激动叩拜:“儿臣谨遵圣训!定当克勤克慎,以报天恩!”
礼毕,殿内气氛方显松快,雅乐转为《鱼丽》。
珍馐罗列,金玉生辉。
韦贵妃、杨妃、燕德妃等妃嫔雍容谈笑。
城阳公主娴雅,晋阳公主由乳母抱持,灵动可爱,高阳公主明艳照人。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丝竹悠扬,金樽交错,勋贵重臣们相互酬酢,谈笑风生。
就在这看似一派和乐的当口,前朝老臣萧瑀,这位以耿介刚直名动朝野的三朝元老,缓缓离席起身。
他须发如银,身形清癯却挺拔如松,步履沉稳地行至殿中,向御座上的李世民深深一揖,朗朗之声穿透殿内喧嚣:
“陛下!今日晋王殿下束发加冠,成人之礼,普天同庆,老臣沐此圣恩,感佩于心。
值此宗亲毕集、诸殿下齐聚的良辰,依循旧例,当有切磋抵砺、考校才智之雅事,以彰我天家进取之风。
老臣不揣冒昧,心中有一题,深关国计民生,恳请陛下圣裁,权作诸殿下抵砺之石,亦为宴席增色。”
李世民放下手中把玩的金杯,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探究,看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萧卿乃文坛泰斗,国之耆宿。既有此雅意,但讲无妨,朕与诸卿洗耳恭听。”
“谢陛下恩典!”萧瑀直起身,神色陡然转肃,洪亮的声音中带着沉甸甸的忧虑:
“陛下!我大唐仰赖陛下神武圣德,海内承平,生民蕃息,疆土日辟,此诚亘古未有之盛世!然,盛世之下,亦有隐忧如附骨之疽,令老臣寝食难安!此忧便在——盐政!”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语气越发沉重:“盐者,百味之宗,民命所悬,一日不可缺!
然今盐价腾踊,百姓淡食之苦,遍及闾阎!
官府盐场,墨守成规,煎煮海卤,耗柴薪如丘山,更需征发数十万精壮丁夫,长年累月,困顿于盐灶之侧,烟熏火燎,劳瘁不堪!
陛下请思,此等丁壮,若得解盐役,归返桑梓,可力耕多少膏腴之地?盐役之苛,已致民力凋敝,田亩渐有蒿莱之象!此非盛世微瑕,实乃动摇国本之痼疾,切肤之痛也!”
言至痛处,他目光如电,锐利地刺向太子席位,“太子殿下!殿下开东宫,延俊彦,素以明睿通达、体察民隐着称朝野!
老臣斗胆,敢问殿下,对此盐政积弊,可有安邦济民之良方?
既能解万民淡食之煎熬,又能省此靡费无度之民力,使耕者安于田亩,仓廪得以充盈,国本永固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