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将卫率府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
贺兰楚石一身明光铠未卸,坐在胡椅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护心镜。
他面前站着几个心腹卫士,其中一人,名唤赵七,正愤愤不平地低声道:
“卫率!太子殿下这事办得……忒不地道了!您是东宫老人,鞍前马后这些年!如今倒好,让一个河东来的田舍汉薛礼,骑到您头上当副率!
新募的那些精壮卫士,全都归了他调遣!这不明摆着……不把您放在眼里吗?!”赵七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贺兰楚石眼皮都没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硬的训诫:“住口!赵七,你胡吣些什么!”
他猛地一拍,震得案几上的水碗轻晃,“薛副率勇冠三军,武艺超群,乃殿下亲口赞誉的‘万人敌’!殿下用人,自有其深意!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再敢背后非议殿下,军法从事!”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脸上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七和另外几个卫士顿时禁若寒蝉,连忙躬身抱拳:“卫率教训得是……是卑职失言了!”
贺兰楚石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廊下,他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戾气。
他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东宫卫率的权柄,这些年我贺兰楚石费了多少心思才握紧!
太子一句话,就分出去大半给个外人!这哪里是添个副手,分明是削我的权!架空我!
好你个李承乾,用得着我时百般倚重,如今翅膀硬了,就想换人?
夕阳的馀晖彻底消失,夜幕笼罩长安。
贺兰楚石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常服,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然离开了东宫。
他熟稔地穿过几条僻静街巷,避开巡夜武侯,最终来到延康坊西南角一条陋巷深处。
巷子尽头,一扇低矮破旧、毫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正是杜荷严密监视的那处神秘宅院。
贺兰楚石在门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数下。
片刻,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双警剔的眼睛扫视片刻,才将他放进去。
门迅速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密室依旧幽暗,仅靠壁上几盏长明油灯照明。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古老檀香与冷冽药草的奇异气息。
玄袍老者依旧盘坐于中央蒲团之上,宽大的斗篷连帽低垂,遮住面容,唯有几缕如霜银发垂落肩头,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微光,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冰冷标识。
他身旁侍立着另一位同样身着玄袍、身形魁悟的中年人李元昌,同样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而带着几分躁动的眼睛。
一名侍从无声入内,跪报:“先生,贺兰楚石求见。”
斗篷下,砂砾般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起伏:“元昌,你去迎他。”
“是。”玄袍中年人李元昌躬身应命,转身走向密室入口。
贺兰楚石被引入密室,目光落在迎上来的玄袍中年人李元昌身上。
他立刻单膝跪地,姿态躬敬却不卑微:“属下贺兰楚石,参见汉王殿下!”
他直接点破了李元昌的身份,显然彼此熟稔。
李元昌转身,面向贺兰楚石,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却难掩其中的急迫:“贺兰,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他示意贺兰楚石起身,“长安风云变幻,太子如今声望日隆,东宫门庭若市,看似烈火烹油,我们……危机已迫在眉睫!我们的计划,不能再等了!”
贺兰楚石眼中精光一闪,按捺住心中的兴奋,沉声道:“请殿下明示!属下万死不辞!”
李元昌踱了两步,玄袍在幽暗中划出凝重的弧线:“你需尽快说服侯君集!让他务必寻个时机,向太子点破那层窗户纸!”
贺兰楚石明白,所谓点破窗户纸:意指‘起事谋反’!
贺兰楚石脸上却露出一丝尤疑:“点破?殿下,恕属下直言……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如今深得陛下嘉许,朝野赞誉有加,其位稳固,声势正盛。
此时劝其……行那非常之事,他……他还会答应吗?属下只怕陈国公也难以说动。”
李元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眼神闪铄着算计:“这你无需担忧!太子声望越盛,有人便越寝食难安!本王自有‘东风’可借!你只需让侯君集去点这把火,告诉他,时机……就在眼前!”
他走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只要侯君集能说动太子,哪怕只是让太子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动了那个念头……后续之事,本王自有安排!保管让太子……骑虎难下,不得不为!”
贺兰楚石心中大定,抱拳应道:“是!属下明白!定当竭尽全力,说服陈国公!”
李元昌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贺兰楚石的肩膀,玄袍下的手臂显得颇有力量:“好!贺兰,你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此事若成,从龙之功,彪炳史册!本王绝不吝惜封赏!十六卫大将军之位,虚席以待!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谢殿下厚恩!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贺兰楚石再次躬身,声音带着激动与贪婪。
李元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连络细节,贺兰楚石一一记下,这才躬敬告退,身影消失在密室入口的阴影中。
密室重归寂静。
中央盘坐的玄袍老者卢老那砂砾般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深潭:“太子……羽翼渐丰,其势渐成。再待下去,恐成蛟龙,再难制矣。”
李元昌转过身,对着卢老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急切:“先生所言极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先生助我,定下这‘东风’之策!”
卢老斗篷微动,似在颔首:“‘东风’已备。其一,需你亲自出面,让魏王将编篡的《括地志》全本,进献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