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却神色不变,甚至露出一丝带着深意的浅笑:“刘给事此言,孤不敢苟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突厥虽为我大唐劲敌,然其骑射之精,控弦之广,亦有其可取之处。
孤令侍卫演习胡服骑射,设帐观摩,非为嬉戏,实为‘师夷之长’!为的是了解其习俗,洞察其战法,以便将来对阵之时,能寻其破绽,克敌制胜!此乃《孙子兵法》‘知彼知己’之训。
若只知闭目塞听,空谈华夷大防,岂非坐井观天?
至于‘自扮可汗’、‘令部众跪拜’之说,乃是以讹传讹。孤身为大唐储君,岂会僭越至此?不过是与侍卫研讨战阵之法时,略作仿真,以便推演罢了。”
他将“胡戏”巧妙转化为军事演习和敌情研究,引经据典,瞬间扭转了性质,占据了“为国深谋”的制高点。
刘仁轨脸色微变,太子这番“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解释,角度刁钻,竟让他一时难以反驳。
他只得再抛出第三个问题,试图以“交往”引动猜疑:“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然……殿下与汉王李元昌、陈国公侯君集交往过密,长安皆知。汉王常出入东宫,与殿下嬉游无度,所谈所论,恐非正途。”
“陈国公居功自傲,其心难测,与殿下过从甚密,亦引人猜疑。殿下身居储位,此等‘交往过剩’,恐授人以柄,非明智之举啊!”
李承乾闻言,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刘给事此言差矣!汉王乃孤之皇叔,血脉至亲,宗室尊长。其出入东宫,或与孤探讨丹青笔墨,或谈论古今轶事,此乃叔侄亲情,人之常伦,何来‘嬉游无度’、‘非正途’之说?莫非刘给事以为,孤身为储君,当断绝亲族往来,方为明智?”他先以亲情伦理压住对汉王的质疑。
紧接着,他话锋转向侯君集,更为铿锵有力:“至于陈国公,乃国之柱石,功勋卓着!陛下亦倚为股肱。
孤身为储君,向国之重臣请教军务,垂询边事,此乃储君本分!陈国公精通兵法,深谙西域军情,孤向其请益,有何不妥?
莫非刘给事以为,储君当深居东宫,不谙兵事,不交重臣,坐等天下太平?
此等‘猜疑’,非但无益于国,更易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刘给事身为门下给事中,掌驳正违失,当以国事为重,岂可妄加臆测,离间君臣、宗室之情?”
这一番话,义正词严,将维护亲情、尊重功臣、储君职责的大旗牢牢握在手中,反将“猜疑离间”的帽子扣了回去。
刘仁轨被驳斥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想引用的历史典故、道德文章,在太子这堂堂正正、情理兼备的回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承乾不给刘仁轨喘息之机,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刘给事今日所问,言及纳谏之道、个人修身、邦交族谊、君臣之伦。孤心甚慰,此皆关乎国本,不可不察。
孤开此门,迎天下言路,正为集思广益,取长补短,亦为自省其身,抵砺前行!”
他目光最终落回刘仁轨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考校意味:“孤今日一答,刘给事以为如何?孤所求者,非徒有其表之纳谏,乃求实效、明是非、通上下、固国本之真谏路!此路纵荆棘满布,孤亦当持心秉正,一往无前!
刘给事既为门下重臣,掌封驳之权,明察秋毫,孤亦有一问请教:何为真纳谏?何为假虚名?孤愿闻刘给事高论!”
这最后一问,反客为主,将难题抛回给了刘仁轨。
刘仁轨精心准备的“捧杀”与暗箭,被太子一一化解,此刻面对太子这直指内核的反问,以及那洞若观火、沉稳如山的气度,他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镇定终于崩塌,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慌忙躬身,声音干涩:
“殿下……殿下明睿,思虑深远,所言振聋发聩,臣……臣受教匪浅!殿下所问,关乎大道,臣……臣需细思,方能回复……”
刘仁轨被太子接连驳倒,额头渗出细汗,却仍不甘退下。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锐光,声音陡然拔高:
“殿下明睿,臣拜服!然则——”他话锋如刀直刺要害,“同州舞弊案主犯龚德全之妻窦氏,乃殿下乳母!其夫罪证确凿,窦氏身为亲眷岂能独善其身?如今三司迟迟未将其下狱问罪,可是殿下以储君之尊……有意庇护?!”
殿内死寂。
檀香烟气凝滞,阳光通过高窗斜照在李承乾脸上,映出他眉间一闪而逝的错愕。
侍立左侧的裴行俭指节猝然收紧,杜正伦蹙眉望向太子——此问狠辣至极,直指人伦与法理的两难!
“窦阿保未定罪?”李承乾忽地轻笑出声,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刑部早该依律处置。”
他抬眼直视刘仁轨,目光如冰锥刺破暖阳,“刘给事不去质问法司懈迨,反来责孤包庇……这是何道理?”
刘仁轨被那目光逼得后退半步,强撑道:“窦氏乃殿下乳母!三司若无殿下示下,安敢动东宫旧人?此乃朝野心照不宣之事!”
他刻意加重“心照不宣”四字,殿角侍立的几个小宦官已吓得垂首摒息。
“好一个‘心照不宣’!”李承乾猛地拂袖起身,玄色弁服在光线下泛起冷冽乌芒。
他步步逼近刘仁轨,声如金玉相击:“孤开东宫纳谏,求的是治国良方,不是听汝等妄揣圣意、构陷君臣!”
李承乾陡然停步,厉喝响彻大殿:“传孤口谕!”
侍立门边的东宫谒者应声跪倒。
“即刻赴大理寺问孙伏伽:窦氏涉案与否,国法条陈具在!若其有罪——”
他盯住刘仁轨骤然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立拘候审!若其无辜,着刑部出告示昭告长安,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