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杜荷:
“你此刻若想下船……孤,绝不阻拦。”
“殿下!”杜荷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双眼睛看穿了所有心思。
那点轻浮瞬间消失无踪,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地,右手紧握成拳捶在胸口甲叶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淅地响彻大殿:
“臣杜荷!愿为殿下效死!纵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他抬起头,眼中是豁出去的决然,急切地抛出筹码:“请殿下放心!臣即刻手书家兄杜构,晓以利害!我京兆杜氏,必倾全力襄助东宫,与殿下共进退!”
“哦?”
李承乾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京兆杜氏,关陇门阀中举足轻重的一支!
其父杜如晦(莱国公)虽已故去,门荫馀威犹在,现任族长是杜荷长兄杜构,官居慈州刺史。
在这东宫风雨飘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当口,杜荷竟要将整个家族绑上这艘看似行将沉没的破船?
这份“忠心”……倒是炽热得烫手!
“不。”李承乾大手一挥,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孤……尚未至山穷水尽之境!”
他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杜荷,望向更深远的棋局:
“京兆杜氏此时介入,非是雪中送炭,反似……添薪于炽炭之上!孤,要的不是烈火烹油!”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背对着杜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孤,正要借此天赐良机!”
“看看这偌大东宫之内,究竟还有几人……是孤的肱骨心膂!”
“至于那些骑墙观望、首鼠两端之辈……”李承乾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凛冽,
“宁可弃之如敝履,也决不能再容其混迹于孤之侧翼!此番风暴,正好为孤涤荡污浊,廓清寰宇!”
杜荷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瞬间明白了太子的用意——借势清洗,破而后立!
过往,东宫如同一块肥肉,被各方势力塞进了太多“自己人”。如皇帝、魏王、江南士族、山东士族、关陇门阀等。
太子纵有慧眼,也难以分辨谁忠谁奸,更无力清除。
如今,皇帝禁足令下,加之太子朝堂“狂悖”之举,天下人皆以为魏王入主东宫已成定局!
值此危难之际,那些投机钻营、趋利避害之徒,必然会如潮水般退去。
这些人的离开,非但不是损失,反而是在帮太子加速清洗东宫!
清除这些杂质后,这东宫才能真正成为铁板一块,牢牢掌握在他李承乾一人之手!
“殿下深谋远虑,臣……明白了!”杜荷心悦诚服地应道,额上已渗出细汗。
“恩。”李承乾微微颔首,回到案后坐下,神色恢复平静,“孤,确有一事需卿去办。”
“请殿下吩咐!”杜荷连忙挺直腰背,神色无比郑重。
李承乾取过一张早已备好的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官职:
“河东薛氏南祖房,有一人,名礼,字仁贵。
乃北魏河东王薛安都六世孙。其曾祖薛荣、祖薛衍、父薛轨,皆仕前朝。然此人家道中落,如今于乡间以耕田为业。”
“孤命其为……东宫左卫率府兵曹参军(注:正七品下,掌东宫卫士名帐、差科、卫门禁之事)。”
“另有八人:周青、姜兴霸、姜兴本、薛先图、李庆有、李庆红、王心鹤、王心溪。皆赐为……东宫千牛备身(注:正六品下,执御刀,充宿卫、侍从)。”
“河东裴氏中眷房,有一人,名行俭,字守约。乃隋左光禄大夫裴仁基次子。此刻,想必正在苦读,以备明经科试。”
“孤命其为……东宫录事参军(注:正七品下,掌付事勾稽,监印、给纸笔)。”
李承乾将素笺递给杜荷,目光锐利如电:“此十人,务须寻访妥当,持孤手令,征召入东宫!不得延误!”
杜荷双手接过素笺,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低微的官职(左卫率府兵曹参军、千牛备身、录事参军),心中虽充满疑惑——
殿下为何如此看重这些名不见经传、甚至出身寒微之人?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道:“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寻访征召!”
李承干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继续道:
“另,融州黄水县令王玄策,洪州都督府司马许敬宗。”
“调此二人入东宫,任……太子左、右庶子(注:正四品上,教导、规谏太子)。”
“新安县令刘仁轨,调任……东宫兵曹参军(注:正七品下,掌东宫武官簿书、考课、仪卫等)。”
杜荷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许敬宗、王玄策、刘仁轨……这些名字他倒是听过,但也非位高权重、名动天下的人物。
殿下如此大费周章,调集这些“微末”之人入东宫,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真如殿下所言,要破而后立,另起炉灶?
“殿下……”杜荷欲言又止。
“不必多问。”李承乾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照办即可。”
“是!臣……告退!”杜荷压下满腹疑云,躬敬行礼,将那承载着太子隐秘心思的素笺小心收好,躬身退出了显德殿。
殿内,再次只剩下李承乾一人。他看着杜荷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
名臣良将?当世显赫者,或各有其主,或位高难动。
孤这风雨飘摇的东宫,又能拿出几品高官厚禄招揽?
唯有这些尚在微末、明珠蒙尘者……如薛仁贵之勇、裴行俭之略、王玄策之胆、刘仁轨之刚……方是孤此刻能用、且堪大用之人!
左卫率兵曹、千牛备身、录事参军、左右庶子……这些微职,于他人是屈就,于彼等……却是登天之阶!
东宫之基,当自此始!
他望向窗外,长安城的方向,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