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某些人的心坎上。
李承干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环视着那些或惊愕、或尴尬、或愤怒的面孔,最后发出一声沉重如叹息般的质问:
“孤实在不解!光学会背诵这些圣贤书上的道理,于这累累白骨、凄凄哭声,究竟有何益处?!”
“为何我大唐年年号称丰稔,却仍有万民啼饥号寒?!为何这朗朗乾坤之下,依旧是……”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仿佛要指向那繁华长安城阴影里的角落,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悲愤:
“朱门之内,酒浆倾作渠!”
“长街之上,新骨覆旧骸!”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连御座上的李世民,也被太子这番前所未有、直指帝国疮疤的言论所震动,一时竟忘了斥责。
“朱门之内,酒浆倾作渠!”
“长街之上,新骨覆旧骸!”
李承乾这两句化用天宝年间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意,在庄严肃穆的两仪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瞬间禁若寒蝉,无数道目光由惊愕转为骇然。
太子这是……要将这煌煌盛世的外衣彻底撕碎吗?!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脸庞已不再是铁青,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
他眼中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烈焰,焚毁眼前这个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和危险的儿子!
他猛地一拍蟠龙御案,那沉重的声响让整个大殿都震了一震。
皇帝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阴影,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刮过金殿:
“逆子!”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今日……好!好得很呐!不仅妄论朕之过往,诋毁君父之德!如今更是指斥朕治国无方,污我贞观盛世!你好大的胆子!你眼中……可还有半分君臣父子之纲常?!!”
这已是诛心之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前武士的手,已然按在了刀柄之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承乾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硬顶,反而深深一揖,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困惑”与“谦恭”,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
“陛下息雷霆之怒!臣徨恐!”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不解”的求知欲,
“臣方才……并非指斥父皇,更非妄议国政。臣……只是在与张师、孔师、于师论学啊!”
他微微侧身,看向那几位面无人色的老师,语气诚恳得近乎无辜:
“诸位师长,日夜教导臣,身为储君,须以史为镜,可知兴替;须明辨是非,以正己身。
臣愚钝,读史阅经,常生不解之惑。今日斗胆向师长们请教这些‘是非之道’、‘为君之鉴’,正是践行师长们的教悔,以求学问精进。”
他再次转向李世民,目光坦然:
“陛下,臣所学,乃是储君之学。所学所问,皆为将来辅弼陛下、承继大统之所需。
臣……难道不该以古鉴今,不该明辨这史册之上、宫阙之内的……‘是非’吗?难道……这论学、求问本身,竟也是错?”
这话术极其刁钻!
李承乾将自己所有惊世骇俗的言论,全部包裹在“论学”、“求教”、“践行师训”的外衣之下。
他在质问:我只是按照老师教的,在努力学习怎么做储君,在向历史和现实中的“榜样”(包括你李世民)学习,这也有罪?
你能说学习储君之道是错的吗?
“你……你……”李世民指着李承乾,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斗,一时竟被这“论学”的借口噎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下令将这个巧舌如簧、包藏祸心的逆子立刻拿下!
李世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承乾,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最深处。
怒火之下,是惊涛骇浪般的惊疑:这逆子……今日是疯魔了,一心求死?
不!不对!
从他反驳张玄素开始,到朝堂掀开玄武门伤疤,再到刚才质问民生……
步步为营,句句诛心!
这绝非狂悖失心,这分明是……有意为之!是精心算计!
他到底想干什么?用这种方式激怒朕,然后被废?这对他有何好处?还是……另有所图?
愤怒、疑惑、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在李世民心中剧烈交战。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既能平息当前爆炸性场面、又能看清太子真正意图的时间!
李世民强压着几乎失控的杀意,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如电,飞速扫过阶下心腹重臣——长孙无忌!
一直沉默观察局势的长孙无忌,瞬间明白了皇帝眼神中的深意。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一步,那圆润富态的脸上此刻布满凝重,声音沉稳而清淅地响起,如同在即将爆裂的沸油中滴入一滴冷水:
“陛下息怒!”先躬身行礼,定下基调,
“太子殿下今日言行虽有失当,冲撞圣颜,然观其本意,确是在与东宫属官论学辩经。”
他巧妙地给事件定了性——学术探讨,而非政治攻击。
他话锋一转,展现出老辣的政治智慧:“圣人垂训,乃立国之本,教化之源,此毋庸置疑。然……”
他略作停顿,引经据典,“孟子亦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此非谓圣学有错,而是告诫后人,读书明理,贵在思辨,贵在通权达变。
太子殿下今日所问,虽言辞过激,路数有偏,然其穷究学理之心,思辨求索之意,或可视为……践行了孟子此训?”
长孙无忌这番话,堪称神来之笔!
他引用了儒家亚圣孟子的话,将李承干的“大逆不道”巧妙地转化为对圣人经典的“深刻思辨”和“求索精神”,虽然过程“过激”、“有偏”,但动机似乎“情有可原”?
这既给了皇帝台阶,也部分开脱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