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闪电划破黑夜。
十岁的陆斫抱着玻璃骨灰盒往楼梯上走,被惊雷吓得绊了下,手上的东西滑落。
几声脆响,骨灰盒顺着楼底滚落,碎了一地。
陆斫伸手去接,手指被玻璃划破,血水混着白色的粉末,像雪地上的梅花。
“……爸爸……妈妈……”陆斫慌乱不已,趴在那片纷飞的凌乱里,无声流泪。
大门被悄悄推开,探出一颗圆脑袋。
“哥哥,怎么不开灯啊。”
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蒋语安,齐刘海,背带裤,眼睛很大脸也圆,长得漂亮又秀气,象个小女孩,正一脸懵懂看着他。
“你没关门,我进来了哦。”
六岁的蒋语安穿着小孩子最喜欢的那种发亮的鞋,走一下,鞋底亮一下,在黑暗里朝着他走过来。
陆斫眼底还有泪,冷淡看着他:“出去。”
蒋语安不闻不问,只是一把抓住他受伤的手:“你流血了,吹吹,不疼。”
“你踩我爸妈骨灰上了。”陆斫垂眸,看他那双发亮的鞋。
“骨灰是什么?”蒋语安一脸天真。
陆斫说得平静又残忍:“人死了烧掉,就剩一捧灰。”
他的父母是烈士,大部分骨灰都在陵园,他只留了一点带回来当念想,没想到最后一点,都因为自己笨手笨脚摔得稀碎。
“所以,这是你的爸爸妈妈。”
蒋语安艰难理解,弯腰把地上的粉末聚在一起,合拢捧在手上,认认真真道歉:“对不起叔叔阿姨,踩痛你们了,对不起。”
陆斫觉得他好蠢,又蠢又天真,但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句话,莫名又想流泪。
蒋语安看到那个碎掉的骨灰盒:“坏掉了,你等等,我给你拿个新的。”
他把手上的粉末小心翼翼先装进那个残破的盒子,扭头一溜烟跑了,再过一会儿,又抱着一个城堡一样的八音盒跑回来。
他递给陆斫,大方道:“我的新玩具,可以拧开装在这里面。”
陆斫垂眸,语气冷淡:“没人会拿这个装骨灰。”
“可以住城堡不好吗?叔叔阿姨应该会喜欢吧,还有音乐呢。”蒋语安推销员似的,转动顶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陆斫愣住,很意外的,是他妈妈最喜欢的一首钢琴曲,以前还在的时候,心情好就经常会哼。
可惜以后听不到了。
蒋语安歪着头看他:“是不是挺好听的,放这里面,给他们一个新家好不好?”
他好象确实还不懂什么叫死亡,所以和别人安慰他节哀顺变的官方话不同,多了一点天真的童话。
这点童话让陆斫觉得,也许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真的会过得很好。
他哑声道:“好。”
蒋语安笑了笑,不让他动受伤的手,把所有的白色粉末都小心翼翼装进八音盒里,拧紧盖上。
“好了,跟他们说晚安吧。”
陆斫听着叮叮当当的钢琴声,轻声道:“爸爸妈妈,晚安。”
蒋语安抱着八音盒:“你想放在哪里?”
“床头。”陆斫说。
“那我陪你睡吧。”蒋语安自顾自做了决定,按了下手腕上的手表,“妈妈,我今天跟邻居哥哥一起住哦。”
陆斫很轻地皱了下眉:“我不需要。”
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陪陆斫是吧,可以,但你要乖一点,哥哥这几天心情不好,知道吗?”
虽然对方看不见,蒋语安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让他高兴的。”
陆斫懒得理他,伸手拿过他手上的八音盒,径直往楼上走。
蒋语安噼里啪啦把楼梯踩得震天响,一路尾随上去。
陆斫觉得好烦。
年纪差挺多的,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他就不爱跟蒋语安玩,太幼稚,象个跟屁虫。
现在也是,自来熟得象是在自己家。
蒋语安站在他的床边脱背带裤,顺利把自己缠住:“哎呀,出不来了……”
“你脱衣服干什么?”陆斫把八音盒小心翼翼放在床头,回头拧着眉心看他。
“衣服脏,弄脏你的床,脱了睡。”蒋语安瞪着两条小短腿,“帮我弄一下。”
陆斫本来心情就差,现在更差了。
直接把人拎到半空中,粗暴一扯,把外裤脱下来。
“冷,有睡衣吗?”蒋语安问。
“你怎么这么麻烦。”陆斫从衣柜里随手抓了条裤子扔给他,进浴室处理手上的伤口。
蒋语安穿好裤子,好长,把腰提到了腋下,就这样还踩着地。
他拎着裤腿走过去看他:“流血了。”
陆斫嗯了声,面无表情处理掉表面的玻璃渣,消毒绑带。
做完这一切,他躺回床上,觉得好累。
然而还没闭上眼,那个小团子就挤了过来,趴在他身上,冲着手吹气。
“你干什么?”陆斫啧了声。
“帮你吹吹。”蒋语安表情很认真,他今天参加了陆斫父母的葬礼,虽然不懂死了是什么意思,妈妈说,就是陆斫哥哥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这话让蒋语安一代入,当场就大哭了一场。
他抬起头道:“以后,我当你爸爸吧。”
陆斫:?
陆斫忍无可忍:“你回去吧,我早晚得被你气死。”
“我又说错了嘛?”蒋语安认真思考了一瞬,十分不舍说,“那我把我爸爸妈妈分你一半好了,一三五七归我,二四六归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做了这个决定,好舍不得的。”
陆斫诧异地看着他:“你分给我?”
他不是不知道蒋语安作为蒋家独子有多受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碎了,养成了一个非常骄纵的性格。
居然能从一个六岁的占有欲超强的小孩嘴里,听到这种话。
蒋语安点了点头:“恩,先分你一年,要是一年后,你还是不高兴,我们就再续一年。”
陆斫哑然。
蒋语安嘀嘀咕咕道:“我很小气的,所以一年一年续吧,行吗?”
陆斫没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睡吧。”
蒋语安一直觉得这位邻居哥哥很冷,第一次做这么亲昵的动作,他呆呆愣了几秒钟,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的,哥哥晚安。”
其实是睡不着的。
谁碰到这样的事都没法睡,这么小的年纪同时失去父母,陆斫没法想今后的人生要怎么过。
然后怀里挤进来一个软软的团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会保护你的,不怕哦。”
那只小手还绕过自己,轻拍着后背。
陆斫闭了闭眼,感觉眼底泛起了一片潮。
大概是因为那一晚破冰,蒋语安跑他家越来越勤,连着好几天,总是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零食和玩具。
陆斫无奈:“你不用上学吗?”
“幼儿园的老师说我话太多了。”蒋语安玩着手上的拼图,“让我在家休息两天。”
陆斫评价说:“话确实很多。”
“那不是正好吗?我说,你听。”蒋语安超强钝感力,笑眯眯道,“今天是周四,我爸妈归你,一起去吃午饭吧。”
陆斫当时以为是他的玩笑话,没想到居然真记在了心上。
他有点无措:“不合适吧,好尴尬。”
蒋语安皱眉,匪夷所思看着他:“为什么尴尬,跟爸爸妈妈吃饭不是很开心吗?”
“又不是我的。”陆斫说。
“今天周四,是你的是你的。”蒋语安人矮劲儿不小,抓着他的手腕就往隔壁拖,一边拽进门一边还宣告说,“你们新儿子来啦。”
陆斫简直想死。
他非常含蓄跟蒋军文和陈语点了点头:“叔叔阿姨好。”
“哎,过来坐啊。”陈语招呼他,“这孩子,小小年纪这么老成。”
两家父母是好友,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说什么都可能留下心理创伤,索性就跳过了那件事。
“语安是不是可烦了。”陈语给他给他夹菜,“幼儿园换了八个同桌,老师一开始以为他是安静的妹妹,结果第一天张嘴就露馅。”
长得确实象个妹妹,齐刘海,大眼睛,还喜欢穿粉色。
“当着我面说我坏话。”蒋语安猛然抬起头,“我马上就读一年级了。”
陆斫弯了下唇:“一年级打算换十个吗?”
蒋语安反应了好几秒:“他是不是在笑我,陈阿姨。”
“什么陈阿姨。”蒋军文瞪他,“怎么跟妈妈说话呢,没大没小。”
蒋语安一本正经说:“因为今天是周四,你们是哥哥的爸爸妈妈呀,所以我要叫陈阿姨,知道吗,蒋叔叔。”
蒋军文:“………”
两口子四目相望,双双哑然。
真是的,还不如一个孩子会哄人开心。
“他口无遮拦,别理他。”陆斫埋头吃饭。
“也不是不行,叫吧,就当多个儿子。”陈语笑眯眯道。
陆斫是叫不出口的,很奇怪,又没血缘关系。
只是因为蒋语安横冲直撞的靠近,让他再一次久违的感觉到家的温暖。
“蒋大小姐,你跟哥哥怎么分的?”陈语打趣问。
“一三五七归我,二四六归他。”蒋语安理直气壮说,“我小一点,所以要多一天,老师说的,大的要让着小的。”
陈语捏他的脸颊:“有点道理,但也不是事事都得大的让着小的哦,你偶尔也得让让哥哥,知道吗?”
她边说着,边把烤得最大的那只鸡腿放进陆斫碗里,教育道:“今天你吃小的,可以吗?”
蒋语安眼巴巴看了一瞬,明明嘴馋,还是乖巧道:“可以。”
陆斫心一下子就软了,小屁孩还挺乖。
陈语叮嘱说:“大小姐,吃完饭得去幼儿园了,你已经逃课两天了,以后长大想当学渣吗?”
“你不是说老师让你在家休息?”陆斫当面揭穿。
蒋语安脸红了个彻底,抬手捂住脸:“逃课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送他去吧,上学顺路。”陆斫说。
交给他,陈语也放心,点了点头:“那就跟哥哥一起去学校,不要调皮。”
蒋语安闷闷不乐道:“知道了。”
吃完饭,陆斫拎着他的书包,抓着他的衣领就往门外走。
幼儿园就在附近,步行的距离,越是靠近,蒋语安的脚步就放得越慢。
“又想逃课?”陆斫伸手柄他抓回来,半拖半拽,“我得看着你坐进去再走。”
蒋语安哭丧着脸,浑身抗拒,在看到门口那个小男孩的一瞬,更是浑身绷紧。
陆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怎么了?”
蒋语安气鼓鼓,不说话,只是往他身后躲了躲。
陆斫低头看着小不点,又看向那个男生:“他欺负你了?”
“恩,他说我长得象女孩子,不许我上男厕所。”蒋语安一脸委屈,“还把我书扔了。”
“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讲。”陆斫声音放轻了些。
原来不是主观想逃课,是被欺负了。
蒋语安抱着他的裤腿,宛如找到了靠山,讲的话却乖得要命:“妈妈喜欢叫我大小姐,她应该喜欢女孩子吧,说了妈妈会难过的。”
“不喜欢被叫大小姐吗?”陆斫是听到家里人老这么叫他。
蒋语安思考了几秒钟:“喜欢啊,就是那个男生很讨厌,不就是个名字而已吗。”
陆斫嗯了声,弯腰牵着他的手,走到那个男生面前:“下次他扔你的书,你就扔回去。”
陆斫边说着,边拿过男孩的书包,直接递给蒋语安:“来,扔。”
小男孩看着一个比自己高那么高的大哥,知道是来算帐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蒋语安高高兴兴挑了三本,转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扯平了哦,你再欺负我,我让我哥揍你。”
“你哥?”对方狐疑,“你独生子,哪来的哥。”
“就是我哥!”蒋语安仗着陆斫,非常有气势。
陆斫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一脸冷淡威胁:“不止是揍,直接打残。”
跟阎王爷似的,男孩吓得抓着书包扭头就跑。
蒋语安看得咯咯直笑,鞋带散了都没注意,差点左脚绊右脚。
陆斫把他定在原地,单膝跪下去,重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再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弯弯看着自己,愉悦道:“开心了,那就乖乖上课,大小姐。”